馬蹄紛沓,牛羊嘶鳴。
這支遠來騎隊人數雖然不算太多,但是行動之間法度森嚴,一望可知其中必有老於戰陣之人。隊伍爲首一騎,是一名年過半百,卻依然精明健壯的神狸老者。老者擡頭看了看天色,心中大約估摸了一下時辰,不由放慢速度。他自己體格健壯勉強還可應付,身後那些婦孺老人,已經吃不消這樣的長途跋涉。
令雲中城聞風色變的“神狸軍隊”,其實只是一隻百多人的流亡部落。甚至細看之下,連青壯男丁都寥寥無幾,整支騎隊氣色不振,甚至不少人的面頰四肢上還有大片的凍傷,比那南曜流民還要慘上不少。
爲首老者回過頭,立刻有一名青年人策馬上前,低聲道:“拓跋族長,這裡已經抵達雲鸞峰境內。下一步如何打算?”
老族長沉默不言,將目光緩緩轉向了山脈那頭,依稀得見的幾縷青煙。
察覺出族長目光深意的年輕人臉色一變,猶豫片刻,面露擔憂:“族長的意思是攻打村鎮?可如今我族內只剩傷患婦孺,掠奪村鎮,談何容易?再說這是墨門轄地,惹上他們我們哪有活路?”
老族長咬了咬牙,滿臉不甘:“這我自然明白。但我們沒錢買糧食,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族人活活餓死!”
年輕人啞口無言。
老族長淒涼苦笑:“大不了搶了糧食便走就是,大家手上不要沾人命。萬一墨門找上門來,總不至於落到個你死我亡的下場。”
年輕人慾言又止,想來想去,只能如此,便也不再多言。拓跋老族長回過頭,眼神複雜地掃了一眼身後的隊伍,隨後抽出馬刀,高聲喝道:“還能喘氣的男人,都給我上前來!”
隊伍中一片喧囂騷動,過了片刻,老族長的身邊聚集了大約二三十騎。雖說勉強能算作戰力,但其中傷殘者過半,亦有初次提起馬刀的青澀少年,老族長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族人,眼中卻透出了狼一般的狠辣。對於草原子民來說,生存,就是一場戰爭!
留下了十人照顧行動緩慢的婦孺隊伍,老族長親自帶着剩餘二十幾騎,向山間奔去。馬刀所向,是一處建在雲鸞峰腳下的偏僻小鎮,儘管小鎮極小,但正適合如今的他們捏軟柿子吃。
騎隊衝下山坡,沿河而去。
“都聽着,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殺人!”老族長高聲喊道,“只搶糧食,搶完就走,動作要快!”
“得令!”稀稀落落的應和聲,顯然沒多少人把老族長的話放在心上。不殺人就能搶到糧食嗎?怎麼可能!
老族長重新看向前方,約莫還有兩三裡的距離。年輕的時候,他參與過很多大小戰事,燒殺搶掠,家常便飯。可是越到後來,他越來越老,看着自己的族人一個個奔赴無定原上,了無音訊,看着自己的族人凍死餓死,無可奈何,他開始厭惡提刀一事。
但如今,迫不得已。
夕陽已經沒入山巒的弧線,星空依稀可辨,在昏暗光線的掩護下,二十餘騎一路飛馳,轉眼就接近了那座安靜小鎮。
忽然間,老族長的眼角餘光,閃過了一縷亮眼的白色。
不等老族長警惕出聲,側方樹林裡突然殺出一襲白衣,將整支隊伍攔腰截斷。
“有埋伏!跟我來!”
老族長僅僅只是愣神了瞬間,便在所有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刻,率先調轉馬頭,向着那白衣發起衝鋒。
與此同時,樹林中出現了更多武者,身披墨門一葉甲,暴起而上。
“是墨門武者!”老族長眼神森寒,看來武者的速度,依舊比他所想要快得多。但他沒有絲毫退縮,他們沒有選擇!
直覺告訴他,那名獨自截斷隊伍的白衣少年便是這批武者的領袖,其身負長弓,卻白刃接敵,在老人看來簡直愚不可及。不知是太過託大還是經驗缺乏,但不管原因爲何,對老人來說都是擒賊擒王的大好機會!因此老人直奔白衣少年而去,意圖先將其擒住,迫使墨門武者談判。
面對徑直衝鋒而來的拓跋族長,白衣少年取下背後彎弓,張弓卻不搭箭,拓跋族長心頭一凜,明知有詐,卻已經避之不及,只能全力揮刀,直取少年首級。
兩聲叮噹,一次交鋒,那把神狸馬刀飛向晦暗的天空。
被挑飛了兵器的老族長目瞪口呆,少年手中的瑩白挽弓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兩把彎刀,不等他反應過來,少年一腳將其踹落下馬,拓跋族長掙扎起身,兩把森寒彎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少年暴喝道:“都住手!”
周圍衆人都停下了動作,無言對峙。
二人的交鋒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以至於那些未經沙場的草原騎手根本來不及反應,就眼睜睜地看着老族長被生擒在地,隨後衝出的武者將白衣少年團團護住,嚴陣以待,根本沒有前去營救的機會。
本想擒王卻被反將一軍的老族長認命般的苦笑兩聲,隨後緊盯着少年的眼睛,緩緩問道:“如此年輕,便有此般膽魄身手,你是什麼人?”
“墨門鉅子,楊陌。”
老族長內心劇動。聽聞墨門鉅子戰死無定原上的消息時,他本以爲武者勢力就會這樣勢微頹廢,現在看來,這樣輕率跨過雲鸞峰的自己,當真大錯特錯。
拓跋族長再度苦笑了兩聲,透過武者陣仗的縫隙,看向那些已經茫然不知所措的族人,甚至有青澀的少年,拿反了馬刀也渾然不覺,忽然心生淒涼。自知大勢已去的老族長也不知何來的一股無名怒火,忽然冷笑說道:“聽聞雲中城兼愛世人,如今我神狸族人遭遇白災,死傷者亦是無辜百姓,墨門莫非認爲我們不是人?”
楊陌微微皺眉,但很快釋然,淡然回答道:“當然不是。”
老族長微微一愣。
楊陌繼續問道:“五里外,有一支百餘人的隊伍,全是傷員婦孺,那也是你的族人?”
老族長心中一寒,臉上的怒氣迅速退去,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化作一種近乎掙扎的哀求態度,低聲道:“白災奪走了我們的家園,迫不得已,我纔出此下策,進入雲鸞峰掠奪鄉鎮。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沒有濫殺的意思,而且此事由我拓跋近一人決斷,與我族人無關!”
楊陌點了點頭,旋即起身。
老族長沒有聽到楊陌答覆,最後那一絲怒意也消散了去,連忙道:“楊陌!倘若你還有一點身爲墨門鉅子的自覺,就放過我那些族人!”
楊陌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隨後高聲喝令:“都放下武器。”
武者與那早已潰不成軍的草原騎隊,同時緩緩放下對峙的兵器。
那些氏族騎手死死盯着楊陌,比起仇恨和敵意,更多的是一種出於無奈的瘋狂。
“今日之事,念在你拓跋族長下了不殺令,且手上未沾血污,雲中城可以既往不咎。”楊陌說的不急不緩,語調堅定,“若是你們想在雲中城定居以逃離白災,墨門願意爲你們提供幫助。”
在場衆人,包括那些墨門武者,全部目瞪口呆。
“只是墨門願意援助你們,你們也必須拋卻身爲神狸部麾下一員的身份,從此不問戰事,安居樂業。”
未料到楊陌會做出如此抉擇的程勇當即皺眉道:“楊陌!此事不能草率!”
楊陌立即厲聲駁斥道:“武者誓言,天命無親,兼愛世人。拓跋族長說的沒錯,難道這些神狸難民,就算不得世人的範疇了?”
程勇與呂皓面面相覷,隨後呂皓輕嘆道:“此言不假,但你與墨可爲的鉅子之爭尚不明朗,此時接納神狸難民,怕是難免召來非議。”
楊陌看向尚未回過神來的拓跋族長,將他扶起身來,二人目光交錯,眼神複雜。楊陌沉聲道:“無定原一戰,墨門無數武者,死於神狸陣前。我門墨門子弟也是人,這份血海深仇,自然沒有那麼容易煙消雲散。”
“但是。”楊陌擡起眼,看向遠方,略有些憂愁,“終歸不是這些牧民的錯。”
程勇與呂皓同時嘆了口氣,程勇旋即笑罵道:“你就是不怕事多。”
林薪突然爽朗笑道:“我支持鉅子。不然把這些老弱病殘放回那白雪皚皚的草原,也太殘忍了點!”
楊陌剛要轉身開口,就聽見噗通一聲。剛剛起身的老族長拓跋近,再度跪在了楊陌的面前,長跪不起,隱隱啜泣。
……
…
深夜,雲中城下,火把舞動。墨可爲帶着西墨的子弟們,還有不少和西墨走得近的雲中城百姓,站在城門,看着歸來的武者。
墨可爲心中百感交集。儘管神狸來犯一事只是虛驚一場,但西墨的種種弊端,依舊暴露無遺。
不過……墨可爲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本以爲此次會讓楊陌佔盡先機,卻又萬萬沒有料到,楊陌竟然將那些神狸流民,全盤接納,此刻已經來到雲中城下。而現在站在這裡的人,無不是與神狸有着血海深仇的南曜百姓,兩國戰事尚未塵埃落定,楊陌此舉,實在託大。
眼見白衣少年而來,墨可爲上前一步,頭四個字,字字擲地有聲:“婦人之仁!”
楊陌勒馬停步,直視着墨可爲。
墨可爲高聲道:“雲中城百姓尚且只是勉強果腹,你卻救濟敵人,主次不分。難道這些賊寇的性命,比雲中城百姓的生死,還要重要嗎?”
賊寇二字,說的分外刺耳,但着實讓那些無聲抗議的南曜百姓騷動起來。
“家國興亡輪迴,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而在興亡之間,庇護那些終歸要遭受無妄之災的無辜百姓,纔是墨門應盡的職責。”楊陌堅定道,“試問墨老先生,我身後這些險些死於白災之中的婦孺老人,算不算那百姓範疇?若是算,爲何不救?若是不算,難道要看着這些無助之人,死在雲中城腳下?”
在楊陌身後一言不發的拓跋近微微一愣,沒有料到楊陌會用自己先前說過的話,來駁斥眼前這位似乎同樣權重勢大的老人。
“若是手無寸鐵的牧民也就罷了,老朽分明收到情報,這百餘騎本打算劫掠城鎮,如果不是首領被你擒拿,還不知要造多少殺孽。分明就是一羣強盜,何談百姓?”
“墨老先生莫要妄言,這支行伍,佩刀者不過三十,其中青年壯丁不過二十餘人,如何劫掠?”
墨可爲微微眯眼,儘管一開始他就自知理虧,但看那些義憤填膺的南曜百姓,根本沒有把楊陌的話語放在心上。自己爭不爭得過楊陌,其實已經無關緊要。
墨門爲百姓想,但百姓未必爲墨門想。說到底亂世之中,人人自危,根本說不出對錯。況且神狸多年以來扮演着侵略者的身份,想要南曜百姓原諒草原牧民,談何容易。
墨可爲看向楊陌,眼神堅定清澈。很難想象一個在短短一年時間裡經歷瞭如此之多變故的少年,依然能堅持本心,而且越發純粹。
但楊陌卻走了最不可能的那條道路。他不要天下人來信奉他的“道”,卻要用他的“道”去拯救天下人。
兼愛非攻,天下大同?
小子,你似乎選了條最爲艱難的路走啊!能走出這條路的人萬中無一,大多數人只會在路上粉身碎骨,爲了這些神狸人,值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