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了下來,伴隨着漸漸褪去的夕陽,御輦巨大的車輪也緩緩停滯下來。
正隨行御輦的無定軍大帥魚世恩一擡手,周圍騎士們同時一勒繮繩,甲葉鏗鏘,嘩啦的甲葉鏗鏘聲接踵響起,無邊林立的鐵甲大軍中泛起一道黑色的漣漪,大軍竟然在同一時停滯了下來。
魚世恩勒住了繮繩,如血的夕陽照在他這張堅毅的臉龐上,目光犀利如鷹隼。
等待了不過片刻後,大太監莫清江一溜小跑地來到魚世恩馬前,拱手道:“魚大將軍,皇上有旨,今晚就在此紮營休憩。”
魚世恩面無表情,一揚手,喝道:“傳令各部,原地紮營!”
身邊一名騎士越衆而出,摘下腰間的號角吹響。
“嗚嗚———”
沉悶的號角聲迅速向外擴散開來,轉眼間就傳遍全軍上下。
聽到號角聲音,軍隊立即就動了起來。如鋼鐵林立般的軍隊迅速就分化成了無數的小塊,然後又重新的收攏而起,一座半月形的軍陣以御輦爲中心迅速結成。無數輔兵迅速在營寨內忙碌了起來。
魚世恩手扶長劍,自營寨中緩步走過,營地兩側的士兵有的在打釺設帳、有士兵挖掘戰壕,有士兵在立起的轅門外架設拒馬,百戰勁旅的無定軍,彷彿一臺精密嚴謹的機械,有條不紊地忙碌着,一座堅固的營寨漸漸拔地而起。
走到營寨的邊緣處,魚世恩眯起眼睛,望着緩緩落下的夕陽,久久不語。
背後鐵靴鏗鏘的聲音響起,副將鄴鋒寒走到他身邊。看着大將軍臉龐更深了一層的溝壑與鬢端星星白髮,副將鄴鋒寒心中不由地微微嘆息,每次巡邊主帥魚世恩都會多出幾簇白髮來。
他拱手說道:“大將軍,營帳已立好,還是回去歇息一下吧。”
“唔!”
魚世恩依舊凝視着遠處的殘陽,對鄴鋒寒詢問也只簡單地答應一聲。
鄴鋒寒順着他的目光向遠處望去,好奇地問道:“大將軍故地重遊,可是心有感觸了?”
“大好的山河啊。”魚世恩搖了搖頭,輕輕叩擊着劍柄,緩緩說道:“就是這片草原,孕育出了強悍的蠻族,也讓無數的將士再也回不得家鄉。”
鄴鋒寒站在他身邊靜靜聽了一會,插嘴說道:“聽說太祖皇帝當初就是無定軍的統帥,一代戰神。”
“正是。”魚世恩眼中涌起一陣豪情,說道:“太祖皇帝昔年未能登基時,正是無定軍統領,親率我無定軍將士,浴血奮戰,奠定了大燕的基業。而到了今上,奮三世餘烈之威東征西討,纔將肆虐一時的胡族打回長城之北。”
輕踱了幾步後,魚世恩眼中陡然綻放出一抹飛揚的異彩,指着天際說道:“昔日太祖立國之初,就立下祖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纔有三年一次的草原巡邊。”
鄴鋒寒也感慨地嘆到:“也正因爲這句祖訓,兩代先皇賓天於此,這片廣袤的草原,也不知埋葬多少邊軍將士的英靈。”
兩人同時嘆息一聲,再無言語。一陣長風呼嘯着從遠處捲起,風中隱隱傳來喊殺之聲。
…
夜幕降臨,無定大草原上一片寂靜。
燕軍營地內,一個灰袍太監低着頭,攏着袖子,步履匆匆地走到後面的一處破舊營帳中。這太監生的頗爲瘦削,他低着頭,神情頗爲謹慎,如同一隻膽怯的老鼠般,似乎稍有點動靜都會把他驚嚇了起來。
摸進自己的帳篷後,這名太監才鬆了口氣,拿起腰間的水囊猛灌了一通,喘了口粗氣,透着深深的疲憊。
這太監叫做王景,乃大太監莫清江的屬下宦官,在宮中地位極爲低下。
燕帝每三年一次的巡邊,對皇帝皇妃而言是一次難得出行遊玩的機會,但對他們這些卑賤的太監而言,卻不啻於一次煉獄之行。本就受過宮刑,殘缺不全的身體不但要費心費力地伺候貴人,更要面對無定草原上的嚴寒。是以每次的巡邊出行,隨行的宮中太監多有死者。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不是王景的上司接連在途中病死,王景也不可能連升三級地頂了這個差事。
呆了好一會兒,王景轉身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包裹,從裡面摸出只短短的蠟燭頭兒,又取出火鐮來碰擦碰擦地打了幾下才點燃蠟燭,幽暗的燭火驅散營帳內的黑暗。
明亮的燭光映照着他蒼白的臉龐,因爲才入宮不到一年,王景的身上還並沒有尋常宮中太監身上的卑微與陰戾,蒼白無須的臉上尚保留着幾分儒雅的書香氣。
歇息片刻後,王景從兜裡摸出一個饅頭,慢慢地啃了一口。
饅頭很硬很乾,而且只有一個,被口水浸軟後才能慢慢咀嚼吞下。以前巡邊的時候還有肉乾肉湯供應,甚至還有部落供奉的奶酪奶渣。而現在燕帝要爲愛妃分娩祈福,所以宮中上下必須吃素。
糧食不多,也不好,所以他才更要細嚼慢嚥。
因爲,他要想活下去。
吃了一半之後,王景將剩下一半小心地收藏起來,連饅頭渣子也不肯放過。這才從懷裡摸出一封發黃的信箋。
這是妻子寫給他的一封家書,在他手中不知道已讀過多少遍了。陪伴着他不知熬過多少夜晚,發黃的宣紙上因多次翻閱已佈滿褶皺,卻因爲保存得當,而並沒有多少破損。
每天只有讀過這封家書,他才能安然地睡去。
就着微弱的燭光,王景貪婪地看着家書,上面的字跡他就算閉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他甚至可以在腦海中勾畫出其中的每一筆,只因那是他從前手把手教給妻子的。
“景之,見信如唔……”
正當王景全神貫注地看着家書時,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自帳外傳來:“喲,這是哪個奴婢不幹活,敢跑來在這偷懶兒?”
伴隨着這個充滿陰戾的聲音,一隻暗黑色長靴踹開簾門,已踏入帳子裡。
驟聽到這個聲音,王景臉色煞白,他本能地一個激靈,連忙攏起袖子就站起來了。
這段日子,這聲音他已聽到的已太多了,每次只要他聽到這個聲音,隨之而來的不是折辱就是折磨。以至於他現在只要聽到這個聲音就會本能地哆嗦。
大太監莫清江負手而立,背後跟着兩個伺候的小太監,白胖的臉上掛滿了不屑,一雙三角眼睛眯成一條縫線,他上下打量王景一眼,說道:“原來是你這奴婢大膽,跑到這裡來偷懶了?”
宮中老太監欺凌新太監這是常有的事,被太監們戲稱爲“熬鷹”,莫清江的上一個下屬在出宮前纔剛“調教”好,結果運氣卻不好,跟着巡邊沒兩天就得風寒死了。如今填補的這個太監才入宮不到一年。莫公公覺得有必要好好調教一下這個太監,讓他徹底明白什麼叫做尊卑之分,以免生出非分之想,妄想對自己取而代之。
王景喉結蠕動一下,眼底閃過一抹恨意。他腦袋垂的更低了,連聲對他說道:“莫公公,奴婢知錯了,奴婢剛剛與李公公交接換了班,想弄口熱食吃,不想怠慢了公公。公公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王景雙膝一屈,這就要跪下叩頭。
每次莫公公要找茬教訓他的時候,只要他跪下叩頭,莫公公重拿輕放地放過他。這次也不例外。
他這一跪不要緊,藏在袖中的家書飄了出來,正落在莫公公的腳旁。
看着珍若性命的家書落地,王景本能地想要伸手撿起來,一隻穿着黑靴的大腳從天而降,已踩在他的手上。距離這封家書只有咫尺。
“嗯?這是什麼東西,能讓你如此珍重?”莫清江眯起了眼睛,陰惻惻地說道。
看着腳下掙扎的王景,他心頭升起一絲凌虐的快感,如同老貓爪子下的一隻小老鼠般。
王景奮力掙扎着想把手抽出來。莫清江臉龐微沉,腳掌旋轉用力一碾,王景慘叫一聲,五根手指幾乎碾成雞爪。
他臉龐漲的通紅,依舊死死盯着那封家書。
“你這奴婢,公公要踩你,你就得乖乖地擺好了讓我踩,你還敢反抗?”莫清江陰惻惻地說道,說着他腳下再次用力,王景吃痛之下只得半跪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依舊盯着這封家書。
看到王景半跪在地上不敢吭聲了,莫清江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彎腰探出了兩根手指,輕輕拈起那封家書來。
“景之,見信如晤…”
唸了兩句後,莫公公眯起了三角眼,低頭俯視王景:“喲,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讀書人。不過,要想當好太監,光會讀書是沒有用的。在皇上身邊,你得小心謹慎,眼明手快,讀那些書有什麼用?嗯?”
說着他兩指夾着那封家書,在他面前抖來抖去,一副戲謔的模樣。
王景跪在地上,強忍着鑽心的疼痛,低聲道:“公公明見,教訓的極是,我只是讀讀家書而已。還請公公……高擡貴手,把我的家書還給我。”
這番言語吹捧,王景自以爲已把這位難伺候的莫公公拍好了,卻不知莫清江聽着他拽文,想起自己大字不識,心頭的妒火更勝,他歪着腦袋,咂摸兩下說道:“喲呵?明見?高擡貴手?嘖嘖都當了太監了,說話還是這麼文縐縐的,是不是還惦記着書裡面的道理呢?呵呵呵,咱家今兒就斷了你這念想!”
王景聽得心頭一驚,莫清江獰笑地兩手一搓信箋,三把兩把將那薄薄兩頁宣紙給撕成碎片,灑了他一身。
然後他獰笑地看着王景:“你能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