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

風聲、雨聲、吆喝聲。

刀光。

槍影。

都在張炭這句話一出口之後發生。

黑衣人大都已闖了進來,一齊刺出了他們的槍。

他們有的向唐寶牛下手,有的向張炭出手,有的衝向彭尖、習煉天和孟空空,施出了他們的殺手。

三名刀王身邊的人,都紛紛拔刀。

孟空空呼道:“等一等……”

可是他的話,只對持刀的人有號令的作用,對挺槍的殺手可完全起不了作用。

槍舞槍花。

刀蕩刀風。

刀客們住了手,只有習煉天突然衝了出去。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夢。

彩色的夢。

夢是看不見的。

夢只存在於睡眠中。

夢只可以想,但卻不可觸摸。

但夢有時候也是可見可觸的。

當它通過實踐,化爲現實的時候。

只不過,那時候,你又會有別的夢了。

更美的夢。

──誰會做一個完全跟現實生活一模一樣的夢?

──就算會,但醒來仍是空。

所以夢永遠是夢,夢不是現實。

習煉天的刀是現實,不是夢。

他出刀,刀美如夢,彩色繽紛,尤其是血的鮮紅色。

他的刀卻帶出了殘酷的現實。

刀過處,黑裡濺出厲紅。

然後大家才驚覺,那紅色根本就是鮮血,那黑色便是殺手們的夜行服。

殺手咬着牙齦、挺槍苦拼,染着血紅的同伴倒了下去,都不肯向敵人發出哀呼,還沒有淌血的人,眼睛也正發紅。

習煉天也殺紅了眼。

他的神魂已不在他的軀體。

而在他的刀。

每一刀揮出,他的生命悽豔亮烈,幽美如夢。

──是不是夢太美,人生在世,便都愛做夢?

忽傳來梆聲。

二更三點。

──跟剛纔的更鼓聲,恰好相反。

──剛纔是三更二點。

──這是什麼更次,時間怎麼倒了回頭?

殺手們本來挺着槍,明知會躺在鮮血裡,都要拼命。

──也許拼命是因爲只有拼,纔有命。

所以他們都衝向那把刀,就像衝向噩夢中。

雖然,這卻是習煉天的美夢。

──通常,一個人的美夢,很可能就是另一個人的噩夢。

這時候,梆聲便響起了。

殺手們停了下來,有的狠狠地盯着唐寶牛、張炭、習煉天、孟空空、彭尖,有的抱起地上同伴的屍首,不過,都不再衝前。

而是在撤退。

習煉天大喝一聲:“逃不了!”揮刀而上,他身後的七位刀手,早已躍躍欲試,而今一擁而上。

彭尖忽向孟空空道:“我們有沒有必要打這糊塗仗。”

如果說唐寶牛說話的聲調,又快又響,就像一連串炸響的鞭炮,那麼,他的語音,也像鞭炮──用空罐子罩着,一聲聲燃着悶響的鞭炮。

孟空空嘆了口氣,道:“那也沒有辦法,習少莊主已經出手了。”

彭尖即道:“你可以阻止的。”

“阻止習煉天的刀?”孟空空道,“那除非是用我的相見寶刀。”

彭尖沉吟一下,道:“如果動手,那就不宜留下活口。”

孟空空心裡同意。

他也很想說這句話。

不過,這句話,最好還是由別人來說。

現在彭尖說了。

只要有人說了,他就方便做了。

──不管這幹人是何來頭,總而言之,是習煉天先動的手,彭尖先下的決殺令。

──就算萬一他殺錯了,追究起來,他也可以有所推諉。

此際他輕彈刀鋒。

手指與刀鋒震起仿似一種相見時喜悅的輕顫。

他要殺人了。

正在這時候,殺手們已倒下六七人,另有七八人,已被逼到後門外。

酒館的後廊,已全倒塌,斜雨急風,灑了進來。

除了斜雨急風之外,彷佛還灑入了另外一道事物。

一個灰影。

冷。

很冷。

非常的冷。

這是一種陰寒的冷。

唐寶牛、張炭、孟空空、彭尖、習煉天以及那些殺手全是這種感覺,那是刺骨的寒意,令人戰志凍結的冷冽。

那七名刀手,衝在習煉天的前面。

忽然,最前面的三人倒了下去。

那些黑衣殺手死的時候,寧死不肯作出痛苦的呼喊,但這三名刀手死的時候,是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死了。

胸口一個血洞。

第一個似被劍刺的,來者一定是使劍的好手,因爲一劍正中心窩,連血都不多流。

第二個像是被長矛洞穿的,胸上的血孔又深又淒厲。

第三個傷口更奇特,像是被奇門兵器峨嵋分水刺扎的。

三個不同的血洞。

三件不同的兵器。

來的人只有一個。

來人手上並沒有兵器。

他背向衆人,面向屋後。

外面天黑沉沉,風急雨悽。

這人就像雨一般瘦。

黑夜一般深不可測。

風一般寒。

這是個高瘦個子,穿一襲陰灰黯色長袍,肩上掛了個又老又舊又沉又重的包袱。

他的右手,就搭在左肩的包袱上。

──他是誰?

孟空空只覺心頭髮毛。

習煉天只退了一步,立即又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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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竟是習家莊的少莊主。

他不能在屬下面前表現膽怯,而且,他一直想表現出色。

表現得比孟空空、彭尖他們更出色。

所以他只好向前。

當然和他的刀。

驚夢的刀。

可是,他的刀變了,脫手飛去。

夢碎了。

高瘦個子霍然回身。

仍然看不見他的出手,只瞥見他那張似終年封冰覆雪不見陽光的臉。

彭尖悶哼,突躥了出去。

他沒有聲息。

他的刀也沒有聲息。

一向以氣勢猛烈見長的五虎彭門斷魂刀,能練到無聲無息的,恐怕也只有彭尖一人而已。

刀光一閃。

然後就退。

他退的時候,已救回了習煉天。

習煉天的胸襟,有一點鮮紅。

紅點極小,彷彿只有紅豆般大小。

可是習煉天整個人都崩潰了,看他的樣子,像有人用刀把他的腸子切成了六段,再把他的心肝各紮了八針,而又把他的十指都剁了下來還要痛上十倍八倍。

彭尖人很矮小。

但他挺着身子,執着刀,像一截鐵筒。

他的胸襟也溢着血。

血迅速地擴染開來,以致整件藍色短袍,都漸漸變成紫色。

那人又背過臉去,仍然看着屋外的雨。

──雨景有什麼好看?

孟空空不知道。

他一手操住了習煉天被擊飛的刀,才發現自己滿手都是汗。

──這人到底是誰?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干黑衣殺手,正扶傷背死地,匆匆退出酒館。

──面對這樣可怕得接近恐怖的強敵,他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一個聲音。

一個讓人感覺到悠悠從容、溫和親切,甚至可以從聲音想像出說話的會是一個肥肥胖胖、滿臉笑容、沒有什麼事不可以解決的人。

“天下第七,習少莊主、孟先生、彭門主,你們可熱鬧哇,近來可好?”那人還添了一句,就像爲人勸酒加茶一般,“近來可發財了?”

唐寶牛和張炭一見那人,一個舒了一口氣,一個臉色越繃越緊。

這人肥肥胖胖,和祥福泰,就像他的聲音一樣。

他當然就是朱月明。

刑部總捕頭朱月明。

他一出來唐寶牛就知道有救了。

──這些人難道敢當着刑總大人的面殺人不成?

張炭一見刑總就頭大。

因爲他吃過官衙的苦頭。

不過兩人都很驚奇。驚奇的是朱月明第一句叫出來的話。

“天下第七”?!

什麼是“天下第七”?

瘦長個子忽然不見了。

外面只剩下了風雨悽遲。

似乎朱月明一出現,他就立即消失。

“天下第七,天下第七……”孟空空喃喃地道,“像這種人也算是天下第七,那麼天下第一豈不是……”

“他這個外號,一點也不謙虛,”朱月明笑眯眯地道,“他所認爲當今之天下第一爲本朝太祖,他自己排到第七,怎麼能算謙虛。”

朱月明笑笑又說:“他眼裡縱橫古今,不過只有六人排名在他之上,怎麼能說謙虛。”

孟空空輕吁了口氣:“他真的沒有謙虛,一點也不謙虛。”

“對了,”朱月明笑得一團和氣地道,“他一向也都不是謙虛的人。”

唐寶牛對此人興趣奇大,忍不住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朱月明笑容一斂,“我只知道他叫天下第七,別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張炭看着外面淅瀝不停的夜雨,忽生感嘆:“也許,他也是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的人。”然後壓低聲音向唐寶牛道:“他就是當日一入長安,便叫賴大姊頭疼的人。”

“誰知道?”朱月明好像並沒有注意他的低聲說話,“或許他是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俱不關心的人。”

孟空空忽道:“難得刑總大人如此雅興,來此飲酒?”

朱月明笑道:“當然不是,我哪有孟先生這般福命!我只聽說此地有人毆鬥,便過來看看,你知道,蒙皇上的恩旨,在下擔這小小微職,實重若千鈞,不得不盡些心力。”

孟空空看看地上只剩下自己這方面折損的三名刀手,再看看習煉天,已痛得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至於彭尖,正閉目運氣調息,便道:“是的,我們幾個人,在這喝酒,忽然間,這批人殺了進來,還殺了我們三個人。”

“你們的確是死了三個人,”朱月明道,“不過,他們好像也死了幾個人。”

孟空空忙道:“對,他們也沒討着便宜。”

“人命都是一樣,死了就是死了,可是活着的人便不同,當今的國法是:殺人就得償命。”朱月明好像很苦惱似地道,“有時候,我皇命在身,的確不得不執行緝懲。”

“是是是,這個我明白,”孟空空的臉面有些穩不住了,“朱大人神目如電,明察秋毫,我們是在方侯爺帳下吃飯的,又怎麼敢無故觸犯朝典國法呢!”

“對了,”朱月明笑逐顏開地道,“你們是方侯爺的親信,當然不會罔視國法,只不過嘛……”

他好像很爲難似地道:“萬一你們涉案,這就叫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呀。”

孟空空自襟裡掏出一沓紙,交到朱月明手中,道:“大人身上沾雨了,請用這些廢紙揩揩。”

孟空空正要走近去握朱月明那隻肥手的時候,朱月明身旁一直緊跟着的一位垂頭喪氣、垂目欲睡的老人,忽然雙眉一聳,雙目綻射出兵器般的寒光來。

另外一個害臊的年輕漢子,今天卻不在朱月明身邊。

朱月明卻捏着那團紙,笑道:“謝謝你,我身上不溼,請拿回去。”

孟空空忙搖手道:“不不,揩一揩總是要的。”

朱月明捏着那團紙,仍笑道:“如果我身上溼了,它還不夠揩,你留着自己用吧!”

孟空空會意地忙道:“要是不夠,我身上還有一些,還是請刑總大人賞面……”

朱月明身旁老人忽啞聲道:“大人的意思是說:拿回去!”

孟空空涎着笑臉道:“刑總要是嫌少,我回府後再請公子送十倍的來……”

那老人一聲叱喝道:“收回去!”

孟空空無奈,只有接回紙團,揣入懷中。

“你可知道我眼力爲何這般好?”朱月明居然笑着問。

孟空空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是好。

“因爲我年紀大了。”朱月明自問自答。

看他的樣子,不過三十來四十歲,肥人特別慢老,更何況是笑態可掬的胖子,不過他現在說自己老了,孟空空也唯有聽着。

誰叫他是朱刑總。

──世間所有“老總”說的話,總有一班不是“老總”的人恭聆。

“年紀一大,眼力便不中用了,”朱月明繼續笑道,“打個比方,剛纔我明明看見有七八個黑衣人躺在地上,好像是死了,但一眨眼就不見了,一定是我看錯了。”

孟空空總算有些明白朱月明的意思了。

他感激得幾乎要跪下來。

──在京城裡,誰不知道朱刑總的手段。

──他要整你和他不要整你,絕對是天淵之別,即是上天宮與下地獄般的不同。

──而今朱月明這樣說,便算是表態了。

“譬如我現在看到地上,仍有三個中刀的死人,可是隻要轉眼間他們也不見了,我也一定會以爲自己是眼花。”他轉首問身邊的老人:“任勞,你看我是不是有點眼花?”

老人恭聲道:“如果地上真的有死人,大人又怎會看不到?”

朱月明曼聲問:“所以地上根本沒有死人,對不對?”

老人答:“對!”

朱月明又向孟空空笑道:“你剛纔說過佩服我神目如電了嗎?”

“我明白了!”孟空空心悅誠服地道,“大人只看到該看到的東西!”

“對!”這次到朱月明答,“一個人要是隻看到他該看到的東西,聽到他該聽到的事情,說他該說的話,做他該做的事,一定會活得愉快一些,也長命一些的。”

孟空空馬上“收拾”了地上的死人。

他們甚至沒有在酒館留下一滴血跡。

然後他們纔敢離開。

唐寶牛和張炭也想要離開。

朱月明忽道:“剛纔不是有人說,這兒有人毆鬥的嗎?”

老人任勞道:“是,這裡的後門塌了,桌椅翻了,連茅廁也破了,是有打鬧過的痕跡。”

朱月明眯着眼睛四顧道:“是嗎?是誰在打架?”

任勞一指張炭和唐寶牛:“就是他們。”

朱月明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就像一個餓了很久的人看到豐盛的菜餚一般,“就是他們兩人?”

然後他下令:“拿他們回去!”

唐寶牛和張炭沒有逃,也沒有頑抗。

他們逃不了。

酒館外還有數十名捕役,是京城裡六扇門中的一流好手。

他們也不想逃。

因爲老人任勞在扣押他們的時候,特別低聲說明了:“回去只要交代清楚,便沒事了,我們也只是爲了公事而已。”

張炭和唐寶牛也想隨着他們離去──至少這樣可以免去孟空空等人的追殺或天下第七等的伏襲。

可是他們錯了。

他們忘了有一種人的話是萬萬不可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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