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忽嘆了一口氣道:“你當老大?”
蘇夢枕怪眼一翻,“像我這種人,不當老大誰當老大!”
白愁飛負手仰天,久久才徐徐地呼出一口氣緩緩地道:“我有一句話要說。”
蘇夢枕斜睨着他,道:“說。”
白愁飛忽然走上前去,伸出了雙手,搭向蘇夢枕的肩膀。
師無愧握斬馬刀的手突然露出了青筋。
莫北神浮腫無神的眼忽閃出刃鋒一般的銳氣。
這雙手只要搭在蘇夢枕的肩上,便至少有七八種方法可以制住他,十七八個要穴足以致命。
何況這是白愁飛的手!
蘇夢枕卻紋風不動。
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白愁飛的兩隻手,已搭在蘇夢枕的雙肩上。
沒有蘇夢枕的命令,誰也不敢貿然動手。
白愁飛望定蘇夢枕,清清楚楚地叫:“大哥。”
蘇夢枕笑了。
他望望王小石,又望了白愁飛,眼裡都是笑意。
他一笑的時候,寒傲全消,就像山頭的冰融化爲河川,灌溉大地。
他笑着問:“你們知道我現在的笑容,跟剛纔有什麼不同?”
王小石笑得好可愛,搶先道:“剛纔是假的,假笑!”
白愁飛也笑了,他的笑意像春風乍吹,皺了一池春水,“現在是真的,真笑!”
蘇夢枕大笑道:“答對了!”
三人一起開懷大笑。莫北神上前一步,眯着眼睛恭賀道:“恭喜樓主,今天旗開得勝,談判也佔了上風,還結交了兩位好兄弟!”
蘇夢枕笑着道:“你別嫉妒,我的兄弟可是不好當的!他們的第一件差事,便十分棘手。你也不是我的手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和老刀、阿薜、小郭都是‘金風細雨樓’裡的守護神,沒有你們的匡護,‘金風細雨樓’說不定早就塌了、潰了、垮了!”
莫北神臉上忍不住現出了一種神色。
激動的神色。
他極力想要忍住。
但忍不住。
這股激動的神色來得劇烈,就像浪花拍擊在岩石上,在他的心湖裡激起了千堆雪。
蘇夢枕忽然問:“刀南神呢?他的‘潑皮風’已撤走了嗎?”
莫北神半晌才能用一種平靜的語音道:“走了,他要把部隊先調回宮裡,說要到今晚纔到樓子向樓主稟報。”
蘇夢枕點點頭,轉向師無愧:“你知道你是我的什麼人?”
師無愧想也不想,立即道:“我是公子的死士,公子要我死,我立即就死。”
“你錯了。”蘇夢枕正色道,“一個人如果真的對另外一個人好,是絕不會希望他爲自己死的,你要記住我這句話。”
師無愧道:“可是我願爲公子死,死而不怨。”
“那是你的忠心,”蘇夢枕道,“但我寧可你爲我而活。”
他頓了頓又道:“你是我的親信,不是我的死士。”
師無愧眼中也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神色。
感動?激動?感激?──也許是其中一種,也許都有。
蘇夢枕微微嘆道:“可惜,沃夫子、花無錯、古董和茶花都不在了……要是他們在,看見我新相知的兩位義弟,一定會十分爲我高興。”
師無愧眼中掠起一陣淚光。他一向都知道,蘇公子總會在很多時候想起他的弟子、親信,惋惜他們不能同在的,只是這次憶起的時候,花無錯和古董叛變身亡,沃夫子和茶花也受暗算而死,只剩下了楊無邪和自己,但不管叛逆忠誠,蘇夢枕都一樣把他們回憶進去。
──將軍百戰身名裂,
──百戰沙場碎鐵衣;
──古來征戰幾人回?
──一仗功成萬骨枯!
難道要在江湖上建立些功名事業,在人生裡求得些什麼,就非要犧牲這麼大、失去這麼多才能有所獲?
難道站在巔峰上的人,皆不堪回顧?歷盡風霜的人,都不敢回首?
回首暮雲遠。
白愁飛似也不勝感喟。
──他爲什麼感嘆?
──是他也有一段不爲人所知的經歷,一闋低迴不已的傷心史?
一個身懷絕藝的人,近卅歲還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究竟他有着一段什麼樣不平凡的過去?
王小石的眼神忽然掠過了一陣難以覺察得出來的同情與好奇。
他當然不敢表露他的同情。
因爲這幾個一齊在京城道上行走的人,隨便伸出一根指頭都足以掀起江湖上的一個大浪,他們又怎會讓人同情!
──雖然他們其實極需要人的同情。
江湖上的漢子,是寧可流血不流淚的,每一個人生段落裡的傷心史,一如肌骨裡的淤傷,在風雨悽楚的懷人寂夜裡,獨自泣訴,暗自呻吟,可是,他們絕不求世人予同情。
你同情他,就是看不起他。
一個真正的漢子,會張開懷抱歡迎你跟他同飲烈酒、殺巨仇,熱烈地與你用拳風迎烈風、利刀碎厲夢,但絕不讓你付予同情。
──只有弱者才喜歡人同情。
王小石的同情,只在深心裡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把同情化爲鼓舞,他的好奇則是年輕人的特色。
──年輕人誰不好奇?
可是他把好奇與同情深藏,以他的年紀,不可能知道這些非要在人生境界裡歷遍的感受,他又是誰?怎麼思想比他的年齡超前和成熟?
正在大家都有些黯然的時候,蘇夢枕忽然停步。
因爲他們已來到一個地方。
“金風細雨樓”。
王小石一看,忍不住說:“那不是樓啊,那是塔!”
蘇夢枕微帶欣賞地問:“這兒是什麼地方?”
王小石道:“山。”
蘇夢枕又問:“什麼山?”
王小石想了想,道:“天泉山。”
蘇夢枕再問:“天泉山上有什麼名勝?”
王小石這次連想都不必想:“當然是天下聞名的玉峰塔,還有塔下的‘天下第一泉’。”
蘇夢枕笑道:“這不就是嘍!‘金風細雨樓’要創幫立業,不設在這裡,更設於何地!”
王小石愣了愣,道:“你說得對!”
白愁飛忽然道:“豈止於天下第一。”
白愁飛這句話一說,蘇夢枕目光一爍,似乎微微一震,但卻淡淡地說:“你這話是何意思?”
“如果作爲京城第一大勢力,甚至江湖上的天下第一幫,‘金風細雨樓’早已辦到。”白愁飛輕問王小石,“天泉山寶塔的傳說你有沒有聽說過?”
“有。”王小石道,“相傳這兒是一片水澤,人們只能在周圍的高地上耕作,每逢夏天,湖中有一柱激泉,噴百丈高,大家都說這兒是海眼。”
白愁飛目覽周遭的湖光山色、平原美景。“可是現在已經是勝景良田了。”
王小石道:“據說後來有個地方官,決心把海眼填平,擔山擡石,填了五年,依然填不了。後來卻來了七個人,是結義兄弟,其中老大說:‘讓我們來解決這件事。’他動用了幫中七萬人,在海眼北峰高坡上,丈量尺寸,依山勢堆起了一個大饅頭。”
“對,那七位結拜兄弟中,以姓李的老大馬首是瞻,他既這樣提議,其他幾位兄弟便羣策羣力,其中陶二率人生起風爐鍊鐵成漿,恭三調派分配人手把鐵漿潑在饅頭山上,麥四精於木工奇門、估量地勢水力,錢六則善於理財,爲此浩大工程募捐籌款,商七則負責運輸架火器具,共鑄冶了三個月,三個月內,日以繼夜,蒼穹通紅。這個工程的主要策劃安排者,卻是柳五。”白愁飛道,“柳五一直是李大的好幫手。”
“是。”王小石道,“後來,鐵鍋終於鑄冶好,七兄弟再集力出手一推,那大鐵鍋便呼嚕呼嚕地滾下山坡,不偏不倚地封住了海眼。他們趁此下水奠基,把鐵鍋牢固地扣在海眼上,這兒才成了良田,種出來的稻米,又香又滑,又多又大,據說連‘飯王’張炭也說過‘京西稻米,天下之冠’的話。”
蘇夢枕道:“聽來真似個神話。”
王小石說:“我本來也以爲是個神話,但後來聽前輩們說起,那七兄弟原來就是當年‘天下幫’七大開幫鉅子。這樣看來,似乎真有這麼回事了。”
白愁飛道:“不過這樣填塞海眼的方法,未免有點神化。”
“也許是因爲所有的奇蹟都難免帶有點神化的味道,再經被人誇張、訛傳,那就更似神話了。”蘇夢枕道,“早建於南北朝時期登封的嵩嶽古寺,全以泥漿砌成,形成緩和的拋物狀。而木蘭陂更以條石壘砌而成,甚至在秦時已在湘水、灕水的分水嶺最低處開鑿長渠,連接了長江、珠江兩大流域,兼通航、灌溉之便。戰國時期的都江堰,把岷江分爲內、外江,控制灌溉水量,迄今仍有防洪、運輸、灌溉、測量的作用。至於陸州的江東橋的跨徑巨大石樑,更令人歎爲觀止,我們有萬里長城、恆山懸空寺這等氣勢恢宏的建築,還有什麼是不可思議的事!”
白愁飛點頭道:“看來神話不過是夢想,夢想是理想的再進一步,人要達到理想,並不是件不可能的事。”他的眼光徘徊在那圍繞着七層古塔的四座古雅的高樓。“‘金風細雨樓’的建立,本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王小石眼睛亮得就像兩盞燈,“真好,我們現在就置身在不可能的事情當中。”
白愁飛道:“不過,你說的故事,還說漏了一點。”
王小石想了老半天:“我記得的都全說出來了。”
“那是因爲你未曾聽說過之故。”白愁飛道,“這玉峰塔下的天泉水池裡,還有一座塔,只露出水面半截,叫做鎮海塔。”
王小石咋舌道:“塔下還有塔?水中塔?”
白愁飛用手遙指道:“你從這兒望過去,可以隱約看到。”王小石順着他手所指望過去,果見一隻巨大石筍般的白色塔尖,露出水面。白愁飛道:“你可別小看這半截塔,人稱‘鎮海眼石’,每次水漲塔就長,水降塔也落,據說下面有一條金龍守護東城,水一漲,它就馱塔往上躥,水一落,它也負塔往下沉,永遠扣塞着海眼,所以水流才永遠淹沒不了京城。”
王小石笑道:“好聽是好聽,不過當真是神話了。”
白愁飛道:“這神話還有下文。據說京城水退之後,只有一個缺口仍噴出清泉來,如珠似玉,清甜可口,人稱‘天泉’。前朝有一個皇帝,在宮裡住厭了,便來天泉山的行宮小住,聽說那大金龍馱塔鎮水的故事,要刨根問底,叫了三萬閘工,先堵住水道,再一直往下挖,挖出了七層石塔,預計建築的架構應有九層,正要命人挖掘下去的時候,工匠師傅全部違抗聖旨,寧死不敢動手。皇帝親去察看,才發現這座塔竟是用一塊巨石鑿成的,鬼斧神工,絕非人所能爲,而石塔壁上發現兩行詩:‘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那皇帝大吃一驚,非同小可,即令人填土掩坑,把塔保持原狀,仍任由水淹塔身,以保江山。”
他說完這番話後,雙目平視蘇夢枕,道:“你在天泉山上創建‘金風細雨樓’,究竟是爲玉泉,還是爲了石塔,抑或是爲了那塔下塔的十四個字?”
蘇夢枕臉上沒有表情。
但目光寒意似冰。
自結義一事之後,蘇夢枕一向陰寒的臉上都漾着笑容,現在突然又起寒了。
王小石忽然覺得冷。
──給那樣的眼色看過,就像被冰鎮過一般。
王小石忽然插口道:“‘金風細雨樓’又不是建在水中,且不管水裡有龍還是有塔,我看那四方樓閣纔是重地。”
白愁飛道:“爲什麼?”
王小石道:“四座樓,主色是黃綠紅白,就算有敵來犯,誰能分辨得出哪一幢樓纔是總樞,哪一幢樓其實只是機關陷阱!”
蘇夢枕這時纔開口,道:“你們都錯了。”
“‘金風細雨樓’是我。”
“我就是‘金風細雨樓’。”
“‘金風細雨樓’活在我心中,活在每一個‘金風細雨樓’的人的心裡,誰都毀不掉它,旁人都只知道它曾做過什麼,都猜不出它還要做什麼。”
然後他率先提步前行,一面道:“我們先去紅樓歇歇。”
紅樓雕欄玉砌,極盡輝煌絢麗,看來是個設宴、待客、備筵之處。
──那麼其他三幢樓又是屬於何種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