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量才適性

“像你現在,可能忿忿難平,可能對我的話一點也不服氣,可是那有什麼用?”雷純道,“如果不與女鬥,你不能跟我鬥口,而又不能一指把我殺了,你也只有徒自氣憤而已!所以說,如果不自量力,妄自尊大,逼人於絕,不留餘地,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王小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雷純那一番話,當然不是針對他的,可是他可以想像得出,一向傲慢的白愁飛被雷純當衆斥責,會有怎麼樣的反應。

可是白愁飛的反應,完全出乎王小石意料之外。

他深深地呼吸。

然後吐出了一口氣。

接着他緩步前行,走向雷純。

他這一個舉措,使得場中四大高手都留意了起來。

也擔心了起來。

──如果白愁飛對純兒出手,自己決不可能袖手旁觀,可是,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與蘇夢枕決戰當堂。

雷損這樣想。

──假如白愁飛向雷姑娘出手,自己沒有理由不加以阻止,但這一阻攔,很可能就與白愁飛發生爭執,白愁飛這人自負,執拗得很,一旦衝突起來,恐怕不易化解。

蘇夢枕暗忖。

──假若白愁飛竟向雷小姐施辣手,雷總堂主可能要被逼出手,所以自己一定要先總堂主而制止白愁飛,但此舉可能致使“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就要在此地決一勝負!

狄飛驚也是這樣思忖着。

──白愁飛不能出手!對這樣一個弱女子下手,實在太不像話了,無論如何,自己說什麼都得要攔住他,白愁飛一旦決定了的事,是決不讓人阻撓的,只怕……

王小石心裡比誰都急。

張炭已攔在雷純身前。

他已見識過白愁飛的武功。

他明知自己不是對方的敵手。

可是,任何人都不得傷害雷純,只要有他在的一日,他決不讓任何人加一指於雷姑娘!

白愁飛走過去,冷冷地看了張炭一眼,那一眼,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

目中無人。

然後他轉睛去看地上的死人。

蘭衣劍婢。

“她死得太可惜了,”白愁飛道,“你的主人真要有本領,就該爲你報仇,而少在這兒嚼舌根。”

白愁飛這句話,當然還是帶着譏刺,可是他這樣一說,在場的幾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全都放下心頭的一塊大石,全都卸下暗中提起的一口真氣。

可是,只有王小石的心裡,換過了一個問題。

一個奇異的問題。

電光石火般地換過。

──要是白愁飛對雷純出了手,“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高手,甚至是自己,也都會全力相護,這樣說來,雷純的身份,豈不是非常的微妙,甚至在某種層次上,要比在場的一衆高手,還要有分量得多了?

不過這意念只是一閃而滅。

人生有很多意念都如是。

──如果你不去刻意捕捉它,或馬上記下來,它就不會在世間存在,也不會在你腦海留下痕跡。

只是,世間許多扭轉乾坤,影響深遠的大事,都是由剎那間意念所形成的。

“我們就在後天午時,‘六分半堂’總堂候駕。”

“‘一言爲定’。”

“‘後會有期’。”

通常,“一言爲定”和“後會有期”,都是定約盟、臨分手時所說的話語。

可是雷損和蘇夢枕都不是這個意思。

說的人神色凝重,聽的人也臉色沉重。

因爲他們都知道,那是兩個人的名字。

一個是“六分半堂”的供奉,一個是“金風細雨樓”的長老。

蘇夢枕自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能被他奉爲長老的人,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樓子里人人都知道,就算對蘇夢枕略爲失敬,也未必遭重罰,但若對“一言爲定”有絲毫失態,隨時會遭殺身之禍。

“一言爲定”說出來的話,就像囚犯在監牢接到了判決。

“後會有期”則剛好相反。

當他對人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個好端端的人遲早都會變成囚犯,與他在獄中“後會有期”。

一個人能夠在久經變亂的“六分半堂”任職供奉,達廿年之久,自有過人之能。

“後會有期”絕對是能幹、幹練的人。

一個真正能幹的人,不會什麼事都由他去幹;正如一個說話有分量的人,不會什麼話都交由他說一般。

而今,在蘇夢枕和雷損的對話裡,已明明白白地顯示了:

後天正午“六分半堂”之會,不但“一言爲定”要出現,“後會有期”也要登場。

──如果不是生死之決、存亡之會,又怎會驚動這兩派元老的人物?

“一言爲定”。

“後會有期”。

這兩個人的名字,絕對能夠鎮壓場面。

同時還有另一個好處。

那就是可以當做分手前的話語。

蘇夢枕和雷損說完了,就各自走各自的路。

他們一走,他們的部下也就跟着撤走。

蘇夢枕步伐一動,整個“金風細雨樓”旗下的高手,也簇擁而去,陣勢依然有條不紊,王小石和白愁飛心裡忽然生起了一種感受。

──蘇夢枕是“金風細雨樓”的蘇夢枕,當一大羣人擁護着他的時候,他是君臨天下而又名動天下更是獨步天下的蘇公子,跟昨天和他倆聯袂上三合樓的,彷彿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

──這是“紅袖夢枕第一刀”的氣派?

──還是他們三人間本來就存在着的距離?

王小石不知道答案。

只不過,王小石微微感覺到,蘇夢枕轉身而去的時候,好像跟白愁飛交換了眼色。這眼色就像交換了一個秘密似的。

白愁飛似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王小石雖然並不明白,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人越多,高手越強,鬧爭越劇烈,一向看來病懨懨的蘇夢枕,卻逼現了更強烈更無匹的氣魄與氣派。

也許,只有一個時候,只有一個人,曾在頃刻間攫奪了他的鋒芒,雖然時間極短,也確只有一次。

那就在剛纔。

那就是關七。

關七不但攫去蘇夢枕的鋒芒,震退雷損,也鎮住王小石和白愁飛。

他只被一件事物所懾住。

──那就是這口棺材!

一副棺材,到底有什麼可怕的?

關七爲什麼要怕一副棺材?

這時候,王小石和白愁飛跟隨蘇夢枕一夥撤走,顏鶴髮和朱小腰率部衆隨後而去,鄧蒼生和任鬼神則跟雷損的隊伍撤離,陳斬槐等一干“迷天七聖”的忠心部下,垂頭喪氣地另走他道,雷純本也要走,卻見場中剩下溫柔、唐寶牛和張炭,各有點惶惶然,也有點黯然。

雷純奇道:“你們不走?”

“走?”張炭苦笑道,“走去什麼地方?”

“回‘六分半堂’啊!”雷純雖然盛意拳拳,但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正愁眉莫展,“好不容易纔盼得五哥你來京城,你才這麼不留到半個月,就要走了嗎?”

“雷小姐,”張炭忽然客氣了起來,“我們結義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就是‘六分半堂’總堂主的掌上明珠,對不對?”

“對。”

“當初,你在廬山救了我的時候,我很感激,但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你就是雷損的獨女,是不是?”

“是。”

“雖然,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我仍然很感謝你救了我。”

“如果說謝,五哥一路上對我的照顧和保護,那又怎麼謝得完呢?”

“可惜,你是‘六分半堂’雷總堂主的女兒。”

“可是,這跟咱們的交情,完全沒有關係呀!”

“有關係的,”張炭沉重地道,“先前我不知道,所以纔敢與你結爲兄妹的。”

“現在是我雷純與張哥哥結爲兄妹,這跟什麼人都扯不上關係,咱們一路上也沒怕什麼人誤解,怎麼到這兒反而要計較起來?”雷純道,“五哥,我不明白。”

“你是‘六分半堂’的……總之,我高攀不上!”張炭道,“坦白說,這一個月來,我因你而加入‘六分半堂’,我……我也覺得跟他們……格格不入!”

“張哥哥光明磊落,任俠尚義,對‘六分半堂’的所作所爲,自然會有些看不過眼,我曉得,要不是五哥爲了小妹,肯定拂袖而去了。”雷純惋然地道,“可是,五哥就算不在‘六分半堂’,也可以多來相伴小妹呀!人各有志,小妹不敢用‘六分半堂’留住五哥,爹爹也不會相強,只不過……”

說到這兒,雷純委婉地道:“也許……也許張哥哥早就討厭與小妹在一起了,怪不得總是稱我雷姑娘,那……我也就不敢相留了。”

“快別那樣說!”張炭一聽,倒是急了,“我絕不是那個意思。咱們在愁予亭結義的時候,我也不敢稱你爲妹妹,心裡頭雖是那樣看待,但總覺得自己不配……”

“這話怎說?有啥配不配的?”雷純無法接受張炭口裡道出的意思,“自長安到漢水,這一路上,要不是有五哥護着我,只怕,我早已沒命返京了。”

“那算什麼?我除了會幾下三腳貓的功夫之外,啥也不懂,七妹子就憑天生聰慧,一見面就救了我一回,說來慚愧哩!”張炭頹然道,“只是,我來到京城後,發現不管‘六分半堂’還是‘金風細雨樓’裡的高手,比我高明的大有人在。剛纔令尊露了一手,足教我練一輩子都趕不上,那位狄大堂主雖未曾出手,但看來也是頂尖兒好手,就算七妹子日後嫁到‘金風細雨樓’去,蘇公子還有剛纔那什麼大小石頭的兩人,都是一流高手。我來京師,別無他意,只想匡護七妹,不讓他人沾及我妹子的一片衣衫,而今,你看,這算什麼了?真是丟臉丟到了家。”張炭搔着頭皮道,“趁我還沒把臉掉到襪裡去之前,還是早些向七妹子告辭,總比日後七妹子只記得我這個貽笑大方的窩囊廢的好。”

雷純聽他已不自覺地喚自己爲“七妹子”,心裡正欣喜間,忽又聽他提及“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又覺一陣惆悵。“‘六分半堂’,高手如雲,‘金風細雨樓’,高手遍佈,跟我又有啥關係?我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人,爹爹要我嫁給蘇公子,我就成了‘金風細雨樓’的人,他們拿我當餌,把關七引來,我就成了餌,我既身不由己,他們也沒把我當什麼看待。”

“雷老總這種做法,未免太過分了!”張炭忿忿地道,“蘇夢枕也不像話!”

溫柔在旁,聽了一會,還摸不着腦袋,此際忽想起這後一句話,與她可大有關係,忙瞪眼叱道:“你罵我師哥?!”

“對,對。”唐寶牛忽插口道,“你說對了!”

溫柔沒想到唐寶牛居然會在這個時候扯她的後腿,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唐寶牛向張炭道:“你知道我爲什麼連說兩聲‘對’嗎?”

他當自己的話像聖旨一樣,張炭此時可沒心情理會他,誰知唐寶牛見他不問,他徑自說下去:“第二聲‘對’,是你罵對了。第一聲‘對’呢?”

天底下大凡愛說話的人,總有把話說下去的本領。唐寶牛實行自問自答:“是贊同你剛纔罵自己的功夫只有三腳貓幾下,也說對了!”

雷純誠不願張炭跟唐寶牛發生衝突,岔開話題道:“你記得嗎?初初認識你的時候,我還叫你小張,到現在,還是改不了口。其實你是我的五哥啦!你看小妹子多沒規矩。”

張炭忙道:“咱們‘桃花社’的‘七道旋風’,纔不講究這些!誰喚誰什麼名號,都是一樣,計較個啥!”

雷純悠悠地道:“那麼,五哥來京城,只爲了見見小妹,又對我的門戶,計較個什麼呢!”

“剛纔,雷姑娘說過,人,應該要量才適性。”張炭有些忸怩地說,“我怕我太不度量,太不適應了。”

“那些話,我是用來鎮住那個自負自大的白愁飛的,你怎麼聽在心裡呢!”雷純道,“好啦,好啦,小妹現在就給你賠不是,你別叫我做雷姑娘,就叫七妹或小妹子,好不好?”

“不好,”張炭堅持地道,“就算咱們義結金蘭,一路上,我還是稱你爲雷姑娘,除了賴大姊之外,你跟我們誰都不一樣。”

“隨你怎麼叫,”雷純道,“我還是當你是我的五哥,你說走就走,我可不依。”

“我也不是這就走,好歹也要等‘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的事有個段落,認定誰都沒欺負你,我才能走得放心,”張炭自嘲地笑道,“不過,憑我這兩下子,只怕真要動手時,我可護不了誰。”

雷純滿臉的不同意,但猶未來得及說話,唐寶牛已發出春雷一般的大喝:“喂,飯桶,你這算幹啥?!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地自貶身價,也不擰過黑炭頭腦袋想想,你要是那麼不堪,剛纔怎麼能跟我天下難有敵手、無敵最是寂寞的唐寶牛巨俠幾乎打成平手?!”

他把“幾乎”兩個字,念得特別響亮,務使任何人都聽清楚並記住了這兩個字,以免旁人誤會。

就算是他在“鼓勵”張炭的時候,也要明確表示,他仍是技高一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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