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恨很恨。
他一生都在恨人。
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更花時間,更何況他恨的人比他所認識的人更多,他對沒見過的人也會恨之入骨,有時他把他自己也恨在內。
他唯一不敢恨的人,只有雷損。
現在他最恨的人,就是蘇夢枕。蘇夢枕居然闖入“六分半堂”重地破板門,殺了他們的人,揚長而去,雷恨一想到這點,就恨不得把蘇夢枕連皮帶骨地吞下肚裡去。
狄大堂主就曾經這樣對他下過評語:“雷老四一旦恨一個人,就算武功勝不了對方,但憑他的恨意,也足可把對方驚走。”
這“市集”裡伏有九十二名高手,全是他堂下精兵,只要等狄飛驚一聲令下,立即可以在一瞬間就把蘇夢枕分成一千四百五十六塊碎肉。
但狄大堂主並沒有下令。
那一組撐綠傘的人已經出現。
雷恨恨得幾乎吞下了自己的下脣。
因爲那二十九名撐傘人來了。
這些人一來,自己和手下所佈的陣勢,無疑已被擊垮。雷恨心頭再痛恨,也絕不敢輕舉妄動。
──他們是“無發無天”!
──蘇夢枕手下的一組精兵“無發無天”,而今至少出動了一半。
雷恨知道他若妄然發動,只怕便再也不能恨人,只有悔恨。
更可能的是連悔恨的機會也喪失了。
一個看來笨頭笨腦的年輕人,撐着一把黑桐油傘,越衆綠傘而出,走向蘇夢枕。
他經過師無愧身邊的時候,本來呆滯的目光,忽然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感情。
他低低聲地說:“都死了?”
師無愧苦笑道:“古董和花無錯是叛徒。”
這表情呆滯的人似震了一震,仍穩步走向蘇夢枕作了一揖,道:“屬下接駕來遲。”
蘇夢枕微微頷首道:“你沒有遲,來得正好。”
王小石東看看、西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後看看,看來這次又是死不成了,他才忍不住道:“原來真的有絕處逢生、及時趕到的事。”
蘇夢枕淡淡一笑,但眼光裡有不屑之意。
師無愧瞄了瞄蘇夢枕的神色,即道:“公子在赴破板門口之前,一路上已留下了暗記,算定‘六分半堂’的人會在回頭路上截擊,莫北神才能調兵趕來。”
白愁飛“哦”了一聲:“原來是莫北神!”
王小石奇道:“怎麼我看不見你們留下的暗號?”
師無愧道:“要是讓你們也能看見,還算是暗號嗎?”
白愁飛嘆道:“說得也是。如果‘金風細雨樓’的蘇公子貿貿然就去殺敵,世上早就沒有‘紅袖夢枕第一刀”這個稱號了!”
王小石愣愣地道:“原來你們是要激出‘六分半堂’的實力,在此地來一場對決!”
蘇夢枕忽道:“他們來的是雷損,還是狄飛驚?”
這次是那看來愚愚笨笨的莫北神答話:“是狄飛驚。”
蘇夢枕便道:“那今天只算是談判,不是對決。”
白愁飛在一旁向王小石飛了一個眉色,道:“看來這個故事是教訓我們:天下確沒有僥倖的事。”
王小石笑看搓搓手道:“看來這故事早已編排好了我們的角色。”
白愁飛目注遠方,又仰天一嘆,道:“而且,這故事纔剛剛開始呢!”
王小石隨他目光看去,便看見一行人,手撐嶄新漆髹黃色油紙傘,嫋嫋行了過來。
莫北神忽然雙目一睜,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突然撐開了壓在眼皮上的數十道厚皮,像發射暗器一般厲芒陡射,只說了一聲:
“雷媚來了。”
雷媚當然是位女子。
在江湖傳說裡,雷媚已成了當今三個最神秘、美麗而有權力的女子之一,這三個特點,大都能教世間男子動心,至少也會產生好奇。
在傳言裡,有人說雷媚纔是當年手創“六分半堂”的雷震雷的獨女,後讓雷門旁支的出色人物雷損奪得大權,但仍念雷震雷扶植之恩,把雷媚安排爲三堂主。另有一說雷媚愛上雷損,不惜把總堂主之位交了給他,但也有人說雷媚自知在才能上不及雷損,爲光大“六分半堂”,故將大位禪讓。
又有一說是:雷媚纔是雷門的旁支,根本就是雷損的情婦。雷損與多年的髮妻“夢幻天羅”關昭弟離異後,一直都跟這雷媚暗通款曲,甚至有人懷疑,關昭弟早就死在雷媚的手裡,所以才銷聲匿跡十多年。
白愁飛當然知道“六分半堂”有這樣一個雷媚,他曾向趙鐵冷探問雷媚是一個怎樣的人。趙鐵冷只能苦笑道:“‘六分半堂’裡有三個人永遠也無法讓人瞭解:一是雷損,沒有人瞭解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因爲他不讓人瞭解;一是狄飛驚,只有他了解別人,沒有人能瞭解他;一是雷媚,她太容易讓人瞭解,不過,你很快就會發現,每個人對她的瞭解都不一樣,看她要讓你“瞭解”她的哪一面,你就只能“瞭解”哪一面。”
白愁飛聽說過雷媚,也想見見雷媚。
白愁飛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子,但縱再才情傲絕的男子,對有名的女子,也會感到有點好奇。
至少想看看。
看一看也好。
王小石也聽說過武林中有一個雷媚。
“雷媚在‘六分半堂’主掌了一支神秘的兵力,她是雷損的愛將。人說目下江湖上三位神秘而美麗的女子,一位是雷損的夫人,一位是雷損的女兒,一位是雷損的手下。雷損這個人真有福氣,手下猛將如雲,男的是英傑,女的是美人。”
王小石那時候就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有一天,他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人手?
一個人若要練成絕藝,那隻要恆心、耐力、勇氣與才華,就不難辦得到。但一個人要想掌握大權,就非得要極大的野心、夠殘忍和善於處理人事的手法權謀才行。
王小石自問自己也想辦成一些別人辦不成的大事,但卻沒有不顧一切要獲得成就的野心與奢望。
如果要他犧牲一切、改變性情來換取權勢,他寧可不幹。
不過青年人難免有所向往,有過想像,他想見見能臂助雷損得天下的雷媚是怎麼個模樣。
所以他也轉頭望去。
可是他們都見不到。
見不到雷媚。
一行女子,約十七八人,一律穿嫩黃色的衣衫,小袖束腰,眉目娟好,手撐黃紙傘,嫋嫋嬈嬈地行了過來。
這些女子都長得豔麗可人,卻不知誰纔是雷媚。
這一行女子一出現,那“市集”裡的人,除了雷恨之外,全都聚在東三北街的一隅,好像要把路讓給這十幾位少女一般。
莫北神臉上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來。
那廿九名手持深綠色油紙傘的人,陣法變了,變得很慢、很緩,也很穩定,很不着痕跡,但又明顯地爲了這一行魚貫而至的女子變幻出一個新的陣勢:
能夠應付這十幾位看來嬌弱的少女之陣勢。
王小石問白愁飛:“誰是雷媚?”
白愁飛道:“你沒有看見這些女子?”
王小石道:“可是這裡有十幾個女子,究竟誰纔是雷媚?”
白愁飛道:“你看這些女子美不美?”
王小石誠實地道:“美。”
白愁飛道:“美就好了。有美麗女子,看了再說,管她誰是雷媚。”
王小石想了想,答:“是。”
他明白了白愁飛話裡的意思:行樂要及時。
──看來眼前兇險無比,只得往好的盡力,不能再往壞處深思。
蘇夢枕陰冷的眼神,望望撐黃傘的女子,又看看莫北神所統率的“無發無天”,又觀察了一下雨勢,自懷裡拿出一個小瓶,掏出幾顆小丸,一仰脖吞服下去。
雨水落在他臉上,似濺出了痛苦的淚。
他服藥的時候,無論是莫北神還是師無愧,誰都不敢騷擾他。
隔了好半晌,蘇夢枕一隻手輕按胸前,雙目又射出陰厲的寒芒。
“狄飛驚在哪裡?”
莫北神立即回答:“在三合樓。”
蘇夢枕往街道旁第三間的木樓子望去:這原來是一夥酒家,挑着酒杆,總共兩層樓。
蘇夢枕向莫北神道:“你在這裡。”又同師無愧道:“你跟我上去。”
師無愧和莫北神都道:“是。”
王小石問:“我們呢?”
蘇夢枕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
他掏出一條潔白的手帕,掩住嘴脣。
他咳的時候雙肩聳動,像一個磨壞了的風箱在肺裡抽氣一般,吸吐之間沉重濃烈,而又像隨時都斷了氣一般。
好一會他才移開手帕。
王小石瞥見潔白的巾上,已染上一灘怵目的紅。
蘇夢枕合起了眼睛,連吸三口氣,才徐徐睜開雙眼。問王小石道:“你知道這樓子上面有個什麼人?”
王小石盯着他,視線不移。王小石看見蘇夢枕劇烈嗆咳的時候,王小石已決定自己會做什麼、要做什麼了。
他答:“狄飛驚。”
蘇夢枕問:“你知不知道狄飛驚是誰?”
王小石答:“‘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蘇夢枕用手無力地指指那一座木樓,“你知不知道這一上去,誰都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是不是可以活着走下來?”
王小石淡淡地道:“我跟你直撲破板門的時候,也知道不一定能從那三條街走得出來。”
蘇夢枕盯了他一眼。
只盯一眼。
然後他不看白愁飛,卻問白愁飛:“你呢?”
白愁飛反問:“狄飛驚的武功很厲害?”
蘇夢枕臉上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你要上去,自己便會知道;如果你不上去,又問來幹什麼?”
白愁飛深吸一口氣,道:“好,我上去。”
於是他們一行四人,昂然走入三合樓。
樓下只有疊起的桌椅,沒有人。
蘇夢枕向師無愧道:“你守在這兒。”
師無愧便挺刀守在大門口,像就算有千軍萬馬衝來,他也決不讓他們越雷池半步。
然後蘇夢枕優雅地拾級上樓。
白愁飛和王小石落在他一個肩膀之後,不徐不疾地跟着上樓。
他們這樣一起拾步上樓,心裡有一種特異的感覺:
彷彿他們這樣走在一起,便不怕風雨、不畏險阻,普天之下,已沒有什麼攔截得了他們的並肩前行。
並肩上樓。
樓上有樓上的世界。
樓上是什麼?
其實人的一生裡常常都有上樓的時分,誰都不知道樓上有什麼在等着他們。
不曾上樓的人想盡辦法上樓,爲的要一窮千里目。上了樓的人又想要更上一層樓,或者正千方百計不讓自己滾下樓來。
樓越上越陡。
樓越高越寒。
樓上風大,樓高難倚,偏偏人人都喜歡高樓,總愛往高處爬。
高處就是危境。
蘇夢枕、王小石、白愁飛三人幾乎是同時上了樓。
於是他們也幾乎同時看見了一個人。
狄飛驚。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他在“六分半堂”裡在一人之下,而在萬人之上。
──甚至絕大部分的人都認爲:“六分半堂”裡最受尊敬的人是他,而不是雷損。
可是王小石和白愁飛都沒有想到,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會是一個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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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八五年:與樑四、蔡五、何七初識時。
校於一九八八年十一月:與應鐘、家和返馬行。
再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六日:敦煌順利將《開謝花》《談亭會》《碎夢刀》《大陣仗》四書出版權取得。
三校於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與樑何在銀初見小靜舞姿,驚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