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輪休,一大早便被喊了起來,也不知兩個老人家究竟又得了什麼主意,好端端的非喊着一幸一起去寺廟。
一路去的時候,一幸也未多加猜測,哪一回都是,若是自己和兩個老人家一起,必定都能見着林子衍,他平常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十天半個月,難得露一次面。每回下了飛機,便會開着他那輛招風跑車跑去一幸公司,死纏爛打地非得一幸陪着他一起吃飯。
自從畢業之後,一幸幾乎沒再去過寺廟,還是上大學那會兒,逢上節假日,寢室裡幾個人便拿了相機,零食,一個個寺廟輪着跑,四年下來,不說是本市的寺廟,就連臨近市的寺廟也幾乎全去玩過。照片一沓一沓,翻開來看,無一例外,背景不是高塔便是廟角。有一回,那些照片不小心叫林子衍給看了,記得當時他還取笑一幸,“你們這是想出家啊,有事沒事往廟裡跑,還是看上哪個小和尚了”,只差沒捧腹大笑,差點兒將他那二十幾年的翩翩公子形象毀於一旦。
也許是太久沒有運動,體力竟不如兩個老人家,走了一半的路程便開始氣喘吁吁,石板階梯,蜿蜒曲折着一路向上,四周都是蒼天的百年古木,去得時候尚早,晨間的霧氣還未消散,四下裡望去,朦朧一片,偶爾有啾啾的鳥叫聲,入耳清脆,雖生了汗,可溼氣仍重,所以沒有脫掉外套。稍稍休息了一會兒,便踩着微溼的青石板繼續拾級而上,好在山不高,約莫又走了小半個小時,纔到達了山頂。
山頂建了座七層的廟塔,一幸一個人上了塔頂,俯身依靠在烏漆圓木欄杆上,放眼望去,大半個城區都在眼底下,由遠及近,入眼皆是深深淺淺的綠,霧氣逐漸散去,暖色的光線透過樹葉間的縫隙,零零散散,落了一地,底下白牆黑瓦也越漸清晰起來。
香客陸續多了起來,因爲站得高,霧氣也散去,所以眼下的也看得清楚,兩個老人家早已不見了身影,一幸因爲習慣平時不戴眼鏡,所以尋視了許久都沒有發現她們。最後下了塔,在右側的偏亭裡休息,反正地方不大,總歸能找到。
偏亭裡除了一幸,還有一位年輕母親,帶了一對雙胞胎,小孩子正追逐着打鬧,一路嘻嘻哈哈,笑聲清脆,其中一個走得急,撞上一幸的腿,回頭見另一個追來,索性抓着一幸的衣角,左躲右閃。年輕媽媽笑着上來,牽起一個又拉住另一個,向一幸笑笑,又低頭和孩子說“叫阿姨。”兩個孩子玩得滿頭大汗,被牽在兩側,烏亮的眸子眨了眨,脆生生地喊了兩聲“阿姨”。一幸一向喜歡小孩子,心裡歡喜,伸出手:“來,阿姨抱抱。”孩子們倒也不怕生,仰頭看了一眼自己媽媽,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結果兩個小孩一起嚷着要抱抱,一幸沒法,只好先抱了一個,又去抱另一個。可不想,兩個孩子竟黏上了一幸,最後抓着一幸的手非要一起玩。一幸想着反正自己也不想去什麼地方,於是坐在偏亭裡和兩個孩子玩。
孩子們脖子上掛了玩具望遠鏡,兩個人都站在石凳上,舉着向遠處看,也不知看到了什麼,一個取下望遠鏡遞給一幸,直喊着:“阿姨,看。”
一幸忍俊不禁,接了過來,靠上雙眼的位置,竟真能見到遠處的風景。一時玩心起,也學着孩子們,上下左右,一點一點移動着看,最後停留在某一處。
他背對着她,身前站了幾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似乎在說些什麼,說完之後便將相機遞了過去,原來是幫忙拍照。他接過對方手裡的相機,往後退了幾步,又做了幾個手勢,拍了幾張又將相機遞回去,學生們又笑着向他揮手離開。
她一早便猜到,以自己那點兒道行怎麼鬥得過兩個一心希望美夢成真的老人家。可還是有些奇怪,不是說最近一直都在出差,今天一大早出現在這裡,難不成是昨晚下得飛機。
她取下望遠鏡,回身遞予身側的小孩,摸了摸兩個孩子的小腦袋:“阿姨見到認識的叔叔了,不能和你們玩了。”兩個小孩意猶未盡,見一幸要走,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拉着一幸的手不放,口口聲聲說喊了叔叔來一起玩。最後是孩子的媽媽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一幸才走開。
出了偏亭,終於遇上先前“消失”的兩個老人家,見了她,竟是一副比她還吃驚的表情:“一幸,你怎麼一個人?”
她當然是一個人,她們一直走在前頭,只和她說若是找不她們便在塔底等。連林子衍也沒有和她聯繫,還是她方纔從望遠鏡裡瞧見他的身影才知道他也在。
“子衍還沒上來。”一幸只有這樣說。
這一說,對面的兩個人更是驚訝:“子衍也來了,在哪呢?”
“喏,那裡。”一幸指了指剛纔的地方。
回過頭的時候倒是愣住了,許亦揚正站在那裡,手裡是他的外套,穿了一身運動裝,見到一幸,臉上也沒半分驚訝。
一幸是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此時此刻,寧願自己變成個土行孫,矮點也無所謂,只要可以使個遁地法讓自己鑽進地裡去,哪怕一直出不來也不會在乎。
“一幸,這也是我孫子,前不久才從美國回來。”林奶奶完全忽視了一幸的侷促。
“子衍是孫子,亦揚是外孫。”自個兒奶奶還不忘補充道。
一幸一聽,幾乎低喊出聲,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他們會是這樣的關係,難怪自己第一次見林子衍的時候便模糊感覺有許亦揚的影子,難怪他們有那麼多相似之處,一幸只覺得頭疼,心慌意亂,壓抑地說不出話來,怎麼躲也躲不掉,怎麼逃也逃不開,似乎有人拿了繩子,將她緊緊地束縛住,從頭裹到尾,深呼了一口氣,最後囁嚅了一聲:“奶奶,我們認識,我們是大學同學。”又轉過身喊了聲:“許總。”擡頭的時候瞧見他臉色暗沉。
後來也是沒再說話,只剩了他們兩個,傻傻地站着。
自一幸喊了那聲“許總”後,許亦揚的臉色一直不好,一路上也是不說話,眉目都有些擰起,一幸至始至終都沒看向他。兩個人就那樣站着,一聲不吭,視線各自遙遙望向某處。
霧氣散盡後陽光越漸強烈,只是站在那裡,一幸也覺得渾身燥熱,連額上也滲出汗來,況且他們現在的情形也叫人尷尬,只好回頭和他說:“去下面的亭子裡好不好。”
才下了幾步石梯,便聽見身後有細細的童聲不停地喊“阿姨,阿姨。”一幸覺得熟悉,兩個人都轉了身,原來是剛纔那對雙胞胎,遠遠地見了一幸,一路蹦蹦跳跳,幾乎是撞了上去,一幸沒站穩,身子往後一仰,踉蹌了幾下,最後許亦揚伸出手扶住她,她整個人正好依偎在他懷裡,姿勢親密。
兩個小孩子咯咯咯笑了起來,他灼熱的呼吸灑在她的頸上,她只覺得熱,熱得滿臉通紅。他的雙手都擱在她腰上,那樣的姿勢,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他從身後摟了她,她心裡一緊,立刻站直了身體,他的手也從她腰上退開。
孩子的媽媽一驚,拉起兩個孩子,誰知兩個小孩不願,以爲一幸剛纔是和他們做遊戲,手一伸,連聲喊“阿姨,我也要抱抱”,孩子的媽媽更覺得不好意思,連哄帶騙。兩個小孩嘴角一扁,小臉苦兮兮的,泫然欲泣。一幸忙說沒事,伸出手抱起了其中一個,可還有一個站着,只好側過頭看着許亦揚問另一個小孩:“叔叔抱好不好。”小孩點了點頭,向許亦揚伸出手,他的嘴角終於漾起些笑意,把外套穿了起來,伸手抱起另外一個。
最後還是在涼亭裡頭休息,兩個小孩巴着一幸,一邊纏着一個,也不知是哪個起的頭,竟摟住一幸用力親了一口,邊親邊嚷着香香,惹得他們哭笑不得。又跑去拉着許亦揚,直喊:“叔叔也親親,叔叔也親親。”
他倒是笑了起來,這是回來後一幸第一次見他笑,眉眼間全舒展開來,站在她的左側,雖是一身運動裝,也不乏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她夾在兩個孩子之間,忍不住,也輕輕地笑了起來,心頭上卻總有些失落,因爲這樣的場景一直是自己所希望擁有的,丈夫,孩子,一個家。曾經她一度以爲會和許亦揚長長久久,細水長流,一直到垂垂暮矣,也會一路攜手,可她到底看高了自己,所以一直到今天,她也始終無法徹底忘懷那些和他一起的過往。
他似乎注意到她一瞬的失落,只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那神情也像在竭力掙扎着,最後只看了她許久,一字未語。
一玩一鬧的,也沒怎麼察覺便到了中午,兩個老人家再次出現的時候,許亦揚剛離開不久,他新上任,公司定有大量的文件等着他處理,不久前接了個電話,說完便離開了。
午飯是吃得齋飯,因爲那對雙胞胎也離開了,到了下午一幸便覺得無聊,最後又多留了片刻,便和奶奶說了一聲,也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