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不是密閉的房間,而是開放的,四面沒有牆,只有欄杆與紗簾,要是風大一點,雨都能飄得進來。
木地板擦洗得無比干淨,擺了一些桌案、一些蒲團,清風雅靜。
前方純白紗簾背後,一名女子坐在古琴前,與坐席最靠前的幾名文人小聲閒聊,聊今天彈什麼曲子,還有前幾日的妖鬼。
這坐席應當是按交錢多少來排的,聽說最低十五兩,宋遊便交了某次吳女俠分給自己的一塊半銀子,應當是桃花山青樓女鬼贈給他的。因此坐席也在離琴師最遠的地方。倒是靠着欄杆,一轉頭便能看見風雨中的長京,一低頭便是雨水洗淨的街道。
風聲雨聲都很清晰。
這樣的開放式環境,確實離得越近聽得越清楚。
宋遊擡頭看向最前方的女子。
純白色的紗簾讓人覺得安靜,尤其今日雨紛紛,天光本身不亮,閣樓之上更暗淡了幾分,當紗簾被風吹起,配上外面的雨聲,便更安靜了。想來晴天的風掀起它時又會是另一種感覺吧。
此處掛它,也應是增添雅趣,並無用它來遮擋身後女子的意思。
雨下的長京被煙霧籠罩,遠處模糊不清,近處又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晰,地上的青石,屋頂的黛瓦,都露出了本來的色彩。而在大雨下,街面上無論行走的人還是駐足樓下的人,每人的雨傘都像是一朵花,雨水一溼,像是更洗淨了污塵,顏色更鮮亮了幾分。
“便告辭了。”
琴聲逐漸停下,外頭雨卻不止。
“去了。”
長京一絕,名不虛傳,此行值了。
道人的眼睛也略微眯了眯,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移開,轉而看向了外邊。
就如當時逸都的鬆廬楊公,本身並不賣藝,只每日請友人在家中撫琴爲樂,便有愛好聲樂之人不遠百里也要過去,只爲站在牆外傾聽一曲。又如當初逸州城外的孔大師,雕刻的死物復活也並非用了什麼法術,只是出神入化的技藝所致。
在城裡呆一晚,雨夜又去哪裡避風雨?
只嘆老天無眼,專欺窮苦人。
若是這等天籟,有鶴聞之來舞,也不會覺得奇怪吧?
人們說她不用化妝都比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妝更美,或許有些誇張,可說她膚白勝雪毫無瑕疵,則只是最貼切的形容。在這個防曬護膚技術遠不如後世的時代,大家皮膚普遍不好,如此絕色,只讓宋遊想起了小燕仙,若非神仙下凡一般的天生麗質,便是妖鬼化人。
只是這長京卻不止這一面。
看來是不太記得。
僅以今日琴聲來看,女子的造詣明顯高於楊公,雖不如孔大師使木雕復活來得誇張,卻也稱得上一句“只應天上有”了。
冒雨回去,老身板哪還經得住雨淋?
下樓之時,樓下客人依舊,門外街上的人淋着雨,倒是走了一些了。
這琴聲真好似是流淌而來,一點不急,開始幾聲悠悠然然,卻只覺每一聲都回味悠長,不知不覺便已讓人靜下來,靜聽後續。
不知是怎來如此好看的面容,若要使人來修改,恐怕改一分一毫都不行,因爲無論改了哪一點,都不可能比此時更美。
一個微笑,說道人偶爾也是天。
聽說她有時撫琴,真能引得百鳥齊鳴,仙鶴來舞,能讓晴日飄雨,夏日飛雪,也許那時的她,便是隨自己心意而撫的琴吧?
宋遊沒見識過,也想不清楚。
穿過這條小巷,便是柳樹街了。
“好像很厲害!”
今日下着雨,本以爲那位夫人不會再派人來問,卻沒想到晚些時候,她的丫鬟還是冒雨來了,坐着馬車,打着傘進店裡。
“怎麼樣?那晚江可是妖精?可是用了小鬼保住青春?可是使了妖法蠱惑人心?”
不止這風花雪月,不止醉人琴聲,就好比此時的雨,自然洗淨纖塵,展現出了長京另一面的美,可又有多少人在淋雨呢?
那是一張精美古樸的琴,黑漆金線,古典華美,世人說它傳承已有千年,價值萬金,宋遊不知,不過倒確實能從上面看到歲月的痕跡。
“謝過諸君……”
“三花娘娘覺得今天的琴聲好聽嗎?”道人小聲問道。
“該我謝兄臺贈的酒纔是……”
“不知道~”
愁苦之際,有人遞傘來。
他只能說,這道琴聲中並沒有魅惑人心的妖法邪術,之所以如此令人着迷,完全是琴藝高超,技藝通神所致。
一時好似耳中沒了琴聲,全化入了眼前雨景之中,一時又好似眼前沒了雨景,全成了琴聲的一部分。
貓兒也不怕雨,道人叫她躲在褡褳中她也不肯,非要探出頭來,時而仰頭盯着逐漸被雨淋溼的道人,時而轉頭看來來往往的行人與傘,時而低頭看地上人們踩出的水花,沒人知道貓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只知道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看什麼都很清澈。
女子也不急,許久才起身。
以前聽過一句話,揮弦而鶴舞,吹竹而龍吟,直到此時聽見琴聲,雖傳到這裡來已經失了不少細節,又混雜了此刻外面的風聲雨聲,還有沾了雨的白色紗簾被風吹起來抖動的聲音,可仍舊對這句話有了體會。
“好聽。”
……
並不知曉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只覺得安靜而綿長,婉轉動人,與此時外邊細雨濛濛的天氣真是契合。
道人走到一半,傘就沒有了。
道人是最先下樓的。
那位女俠幾乎和他一起回來,雙方都沒有打傘,都被淋成了落湯雞,十分狼狽,在街上碰上時,卻只相遇而笑。
道人不怕雨,冒雨歸家,逐漸積水的石板路上步步生花。
“樓上……樓上琴聲好聽嗎?”
或者如傳聞一般,用了別的法子。
“怎麼會?我不信!先生你可不要因爲她長得好看就袒護她!”
……
時間安靜的流逝,一如琴音。
女子則與人行禮,開始撫琴了。
舉着傘的他扭過頭,只見那道身影挎着褡褳,已經在雨中走遠了,褡褳中還探出一顆貓兒腦袋,正扭頭與他對視。
就連外頭的風雨聲也不覺得是對琴聲的干擾了,反倒變成了琴聲的一部分,與之互相成就,甚至那風吹得紗簾抖動的聲音也不再突兀了,此刻長京的萬事萬物都與這琴聲如此和諧。
那羣文人士子還在樓上,要麼回味着繞樑餘音,要麼便小聲交流着方纔的琴聲與感悟。
“好像很厲害~”
若是她只爲撫琴而撫琴……
紗簾內的女子坐着不動,下邊的文人士子有些緩過神來,有些則還沉浸在雨聲琴聲裡。
“現在三花娘娘也是見識過長京一絕、聽過這麼厲害的琴聲的貓了。”
道人身邊放了一個布褡褳,一看材質就很普通,可褡褳裡邊鼓鼓的,露出的是一隻三花貓的腦袋,正盯着她看。
紗簾被風一吹,便露出女子與琴。
“楊公~”
“先生!您去看了嗎?”
道人也漸漸入了迷,到了雨聲中去。
小巷無人,只有流水。
轉而是一個進城不知何事、只縮在牆腳屋檐下避雨的老人撐着傘。春雨仍有幾分寒,牆腳屋檐哪裡擋得了風雨,他的衣裳已溼了不少,偏偏雨天天黑得格外的早,原先正糾結是要冒雨回去,還是在城裡呆一晚,愁苦不已……
只是走過之時,她扭過頭,朝道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宋遊一時怔住,心中驚訝。
底下坐着許多文人士子,安靜聽着。
這位晚江姑娘每天只撫一場,取銀至少數百兩,不知是否只爲銀錢,可撫琴時也該多了幾分目的性,竟還能有如此水平。
那是一個絕美的女子。
宋遊平靜的盯着她看。
宋遊只是露出笑意。
一身純白的衣裳,一點雜色裝飾也沒有,亦沒有任何樣式,唯一特別之處便是格外的白。衣裳穿在身上也很隨意,除了讓人顯得出塵以外,對女子的美貌沒有任何裝點作用。
與他同桌的男子已經站起了身,卻倚靠着門框沒有走,一把土黃色的油紙傘放在他旁邊,而他臉上呆滯失神,眼神沒有焦距,似是也在回味。直到宋遊走到他身邊來站定,他才逐漸回過神,拿起傘小聲對宋遊說:
“兄臺方纔上樓忘了拿傘,我怕你下來得晚,被別人拿了去,特地在這裡爲你守着。”
只是一個大笑,說他居然也會淋雨。
那張臉真是美麗。
“三花娘娘還記得逸都的楊公啊。”
卻見一陣微風吹來,掀起閣樓上的白紗,無論是前邊的,還是周邊的,甚至帶了幾點細雨進來,打在道人臉上,涼絲絲的。
深施一禮,起身離開。
指尖一滑,聲音乍響。
三花貓老老實實回答,隨即想了會兒,才說道:“但是三花娘娘聽着很舒服,那個聲音好像和我們在逸都聽的差不多。”
“多謝足下。”
“足下還請不要着急,在下已去見過了,那位晚江姑娘確實琴藝出衆,琴聲中並無迷惑人心的妖法邪術。”宋遊頓了一下,“在下也並未從她身上看到過用妖法邪術害人的跡象,稱不得邪魔,便請足下回去稟報夫人,在下無可相助,另請高明吧。”
一時雨景又與琴聲相溶,彼此難分。
宋遊也不在意,只對她說:“今天這位聽說是長京最擅長彈琴的人,她的琴聲,大概是長京乃至這個世上最好聽的琴聲了。”
女子眼中波動,步伐未停。
宋遊對他說着,已撐開了傘,挎着裝有三花貓的褡褳,走出了店樓,走進了雨中。
“在下修心多年,不好女色。”
“請先生再去看一次!”
“另請高明吧……”
丫鬟失望又無奈,可宋遊本來就沒收她們一分錢,她要說點別的,也說不出來,只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