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陳將軍南下勤王成功,在長京迎回太子與陛下之後,宋遊就走得很慢了。
風狐說得是沒錯的——
若是勝者是順王,畢竟得位不正,這一點天下有識之士都心知肚明。
以如今大晏內部矛盾重重卻又強盛而得民心的矛盾情況,不說太子還在了,就算太子已經身死,多半也會有源源不斷的“正義之師”打着捍衛正統的旗號起來反抗順王,接連不斷。除非順王證明自己真的有能力坐穩這個位置,將所有叛亂者全部鎮壓。
但也會爲今後開一個很不好的頭。
可若得勝者是太子。
太子畢竟是正統,有文官集團擁護,天下各地封疆大吏多半也認可,只要能平息順王之亂,太子上位,天下多半能多穩固一些時間。
宋遊便恢復了以前的速度。
同此前走過的陽州帛州餘州絡州一樣,路州今年以來的妖邪怪事也明顯增多,之前人們還沒有將之與天下之變聯繫起來,等到來自長京的順王動亂的消息一傳過來,舉世皆驚,風聲之中,人人都傳,正是因爲順王叛亂,擾亂了天下安定和大晏國運,妖邪怪事才這麼多。
這種傳言其實很不利,造成的影響遠比很多人想象的大。
不過路州還好,大多是些小妖小怪,騷擾民生,傳播恐懼,沒有什麼成大氣候的。
蓋因此地臨近光州,就在光州正南方。
人人皆知光州有個霧山,霧山有個驚雷劍派,驚雷劍派的掌門以武入道,人稱劍聖。驚雷劍派的門人各個皆是膽藝超羣,不懼妖鬼,反倒人人皆以斬惡妖殺邪鬼爲榮,保得整個光州不受妖鬼所亂。若是路州有妖鬼成了氣候,影響大了,當地官兵與民間高人又平不定,只需湊些銀錢去光州霧山走一趟,即使數百上千裡,那位驚雷劍聖及門人亦能南下來走一趟,以妖鬼拭劍鋒。
宋遊與三花娘娘一路走過,倒也聽說了那位驚雷劍聖不少故事。
也許未來的亂世,真是他們的舞臺。
路州離光州,離豐州也近。
宋遊還順道又去了一趟豐州鬼城,探望了幾位故人,看看鬼城運作如何,再商議一些事情。
慢慢的終於走進了昂州。
接近長京時,已是當年深秋。
由此回長京,得先過長山。
“三花娘娘還記得六年前我們在長京,出城賞杏花嗎?”宋遊在山巔停住腳步轉頭看向身邊貓兒,低聲問道。
“六年前?”
“六年過半了。”
“六年過半!”
“是啊……”
“那麼久了喵?”
“是啊……”
宋遊收回目光,眺望前頭。
“記得的,三花娘娘記得的。”貓兒清細的聲音傳入耳中,“狐狸還給我們畫了一幅畫。”
“是啊……”
當年來此,正是春日杏花開,遠遠看去如滿山白粉色的棉花團,也是在那日,他們第一次見到狐狸,第一次見到陳將軍。
如今再來,已是六年半以後的深秋,山間草木凋敝過半,已有蕭瑟之感。深秋的風終究不如春風和煦,站在山頂,迎風環視,當時作畫的晚江姑娘早已經病逝在了長京,只餘下一位八尾妖狐,化作石像,鎮守於鬼城深處,當時城外偶遇的將軍則捲進了這個帝國的權力深淵,據說當時重傷之後他便臥病在牀,情況不容樂觀。
“世事變化真快啊。”
道人容顏不曾更改,拄杖邁步往前。
當年春日杏花開滿山,此處美得像是一幅畫,如今秋風瑟瑟,天雲如墨,何嘗又不是另一幅畫?
道人領着棗紅馬,走入其中。
一路下山往長京去。
長京東城門映入眼中。
城外早已不見屍骨,亦洗淨了所有血腥氣,只有破損的城牆城門依稀述說着今年夏日發生在這個帝國都城的那場攻城戰。
而城門口依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比此前似乎沒有變化。恍惚之間,宋遊好似又見到那名騎着花斑大馬的將軍,風塵僕僕,自外回京。
“三花娘娘。”
“喵?”
“這可能是我們遊歷天下這二十年間,最後一次回到長京了。”
“喵……”
貓兒扭頭看着道人。
相比起六七年前,那隻連畫上自己的背影都不認得的三花貓,如今的她顯然成長了太多了。
然而道人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跟在一羣客商身後,從被袋裡拿出度牒,排隊進城,她也只好搖頭晃腦,邁着小碎步跟上去。跟緊一點,這樣可以避免她被別人擠到或者踩到,省去了避讓的功夫。
城門守衛的檢查明顯要嚴格了一些,一本度牒,要翻來覆去的看,伴有詢問。
好在宋遊雖是個假道士,道觀卻是正兒八經的道觀,度牒亦是正兒八經的度牒,無論公章還是頒發機構與官員,都一點不假,順利過關。
走在城外還不覺得,進了城中,才察覺長京的微妙變化。
城中似乎冷清了不少。
東城本是達官貴人的聚集地,宅院巷道內自然清淨,可大街上是十分繁華的。原先連綿不絕的商鋪一間難求的臨街樓店,如今偶爾竟然見得到一兩家關着門的,原先架在了街面上來的牌樓,如今偶爾也見得到空缺了。
甚至有一條街房屋幾乎被完全燒燬,如今定然重建當中,工匠沉默忙碌。
道人領馬走過,從東往西,仔細看着。
貓兒緊緊的跟着他,也扭頭到處看。
忽然道人停下了腳步,看向對面。“這是雲春樓?”
道人對身後的店鋪店主問道。
“是啊,雲春樓。”
“怎的關着門了?”
“嗨!還能因爲什麼?”店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搖頭嘆息,“今年夏天順王進京禁軍大索三日,雲春樓的掌櫃仗着朝中有人撐腰,硬是沒有向軍爺們低頭,這下好了,被殺了個乾淨!現在雲春樓契約還沒完,到了明年,恐怕這門樓牌子也得拆咯!”
“順王毫無約束嗎?”
“怎麼沒有約束?要是沒有約束,這長京百姓還能剩多少?”店主陰陽怪氣,“怪只怪那掌櫃脾氣太硬,要是聽話些,也能留一條命。”
“原來如此……”
店主擺了擺手,眯起了眼睛。
道人也沒有說什麼,轉身繼續走着。
棗紅馬仍舊沉默跟上,馬蹄得得,馬鈴搖晃。
細看長京,又多了些差別。
這座都城好似變得更亂了些。
原本街面雖然因爲各種各樣的牌樓店招而顯得有些雜亂,卻也都被限制在街道表木之類,反倒別有一番風味。而街上整體是整潔的,每家商鋪須得保證自家門口的清潔,路上不許跑馬,亦是公買公賣,說明着官府的約束。
如今牌樓店招倒是依舊,可街上卻明顯多了些牛馬糞便。
偶爾小巷中有人跑馬,驚到行人。
偶爾能聽見爭執聲。
宋遊沒有說什麼,默默穿城而過,由東城走到西城,照着記憶,走回柳樹街。
萬幸的是,那間小樓還在。
相比起東城,西城受損明顯較小,或許那羣軍爺們也知道西城的油水比起東城來是遠遠不如的,只有西市受影響較大。
放任軍隊劫掠自家都城……
這順王也是夠可以的。
宋遊搖着頭,走到小樓前,看見門口的鎖還在,便從被袋深處找出鑰匙。
“咔嚓……”
銅鎖應聲而開。
“吱呀……”
推門進去,是明顯的灰塵味兒。
地上桌上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陽光一照進來,滿天亂飛。
將行囊從馬兒背上卸下來,亦將門一扇扇完全打開,宋遊卻沒有急着收拾屋子,而是先端來一根小板凳,撣盡上邊灰塵,坐到門口,一邊曬着秋日難得的太陽,一邊注視着街上人來人往。
大變將起,作爲一國之都,長京定然有更多更細微的變化,不是能用眼睛看見的,要更細緻的去感悟。
就如山水靈韻,天地玄妙。
“宋先生!”
“足下可安好?”
“宋先生回來啦?”
“回來了。”
“宋先生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回來。”
“剛好避過一難啊……”
“是啊。”
不時有以前的街坊鄰里,還記得他的模樣,認出他來,與他打聲招呼。
宋遊雖然坐着不動,也都熱情迴應。
直到斜對面飄起一陣熱氣,帶着香味。
宋遊投去目光,見到熟悉的小店,熟悉的店家,稍作思索,便站了起來,扭頭看向身後——
剛纔在他坐着發呆之際,兩個小妖怪都化成人形,一個施法吹出清風,帶出了屋中浮塵,一個拿來掃帚將地面掃乾淨,又將行囊取出,如今一個又提來了家中木桶,似是想去打水,另一個找出帕子,似是想要將屋中再細緻的擦潔一遍。
“你們兩個啊,也莫要太勤快了。”
宋遊無奈的搖了搖頭,制止了他們。
“閒着也是閒着……”
“你一個啊,也莫要太懶惰了!”
“……”宋遊懶得和他們多說,收回目光看向外頭,對他們說道,“天色晚了,該吃晚飯了,走去對面吃碗瘦肉粥吧。”
“等下天黑了!”
“那就得吃快點了。”
宋遊已然是邁開了兩步。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見狀,也只好放下手上東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