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直的天柱山,上去的路危險溼滑,到了黃昏,看不清路,便更危險了。
不時有人踩滑,傳出驚呼聲。
只有下山的人,不見上山的人。
“先生這麼晚還要上去?”
“是啊。”
“這路可又陡又窄,還有一段是溼的,可得千萬小心,要是一失足,便得考教先生法術道行了哈哈哈哈……”
不斷有好心人提醒宋遊。
倒是沒人提醒他山頂不能留宿。
山頂的宮殿確實是不能留宿的,不是上面的道長們高冷刻薄,而是這座山就這麼大,上面攏共就只有兩間宮殿,一左一右,道長們也擠在宮殿旁邊的小房間裡棲身,並沒有給人留宿的空間。
不過尋常遊人不能留宿,不代表道人也不能留宿,也許這名道人本身就是上去訪友的,不然爲什麼非挑在黃昏之後上山?
只有人提醒他道路危險難走。
每到這時,三花貓就規規矩矩的在路邊端坐下來,擡頭盯着這些人,像是在用目光向他們表達謝意,可其實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一路往山上去,走得艱難。
似乎比上次更難走些。
一方面是因爲很多地方被上山下山的膽大遊人踩得光滑,或者乾脆給踩踏了。一方面是因爲不斷有人在山頂上看完了日落,趁着天還沒徹底黑下來全都往山下走,若是遇到有人對向而來,錯身是很難的,往往得提前找好錯身的地方,即便如此,也依然是個心驚膽戰的過程。
道人通常是叫對方停在原地,貼着山體崖壁自己從他外面跨過去。
貓兒則是貼着崖壁、縮着脖子不動,因爲體型很小,基本對人造不成阻礙,遊人自然行走,就能從她身邊經過,最多因爲一隻跟隨道人一同爬山的漂亮貓兒,覺得稀奇,朝她多投來幾眼目光。
三花貓便也與他們對視,滿心忐忑,懷疑對方是因爲自己擋了他們的路才盯着自己看,因而更用力的貼着崖壁。
如此總算上了山頂,無驚無險。
此時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了,往下看大山已是昏黑的一片,山頂映着天光,稍稍亮堂一些,宮殿中的道長們已經開始打掃了。
拿着掃帚彎腰清掃的老道眼睛昏花,看見這麼晚還有人上來,眯着眼睛探出頭粗粗一看,不由得問道:“善信怎麼這麼晚還上山來?他們看太陽落山的都看完走了。等下下山的話,可很容易失足。”
道人沒有立馬回答,而是問道:“老道長怎麼不用根長點的掃帚。”
“神靈面前,多多躬身,是好事。”
“有理。”道人微笑答了一句,“在下上來有些要事。”
“什麼事?到這裡有什麼要事?”老道眯着眼睛看他,頓了一下,才又問道,“你是人還是鬼啊?”
“自然是人。”
“是人就好。是人就得走路下山。走路下山就得小心。”老道念念叨叨的,又將腳下這一塊掃完了,讓人懷疑他可能都看不清地面,只是挨着挨着無論乾淨還是不乾淨都掃一遍,隨即才直起腰來,又更仔細的看向宋遊,“哦?是位道友?”
“在下姓宋名遊,逸州道人,此番前來拜訪,是想借道長的宮殿一用。”
“借宮殿……”
老道正是驚疑不解之時,看了看宋遊,不知想起什麼,又低下頭,看了看他腳邊的三花貓,忽然睜圓了眼睛,眼中驚訝之色頓時大盛,將疑惑不解和原本的些許警惕全都蓋了下去。
“尊、尊駕姓什麼?”
老道甚至擡起了手來行禮問道。
“姓宋,名遊。”
道人耐心回禮答道。
“可是禾州與北邊那位宋仙師?”老道努力睜圓了渾濁的眼睛。
“在下確實曾去過北方。”
“哎呀……”
老道頓時驚呼出聲。
不大的山頂上多出來的談話聲和自家師父的驚呼聲,早就引起了幾名年輕些的道人的注意,此時全都聚過來,卻剛好見到自家師父慌里慌張的將手在衣襟上擦拭,又雙手舉過頭頂,高高行禮,好似在拜親至的神靈。
“尊駕在上,請受太湖子一禮。”
“無功不受祿,無恩不受禮。”宋遊連忙前去攙扶,“老道長年歲已高,萬萬不可如此。”
“尊駕說笑了……”
老道長擡起頭來,面容黝黑,皺紋滿布,渾濁的眼中亦滿是滄桑磨洗痕跡,對着他說話,語氣卻是老年人感動哀痛之時特有的如訴如泣:
“北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受過尊駕恩惠的呢?”
“老道長莫要如此。”
“唉……”
老道長直起身來,擡起袖子,在臉上擦了一把,這才說道:“老道今日能得見尊駕一面,這輩子就算值得了。”
“老道長言重了。”
“哦對對對,尊駕方纔所說,尊駕來到這裡是要做什麼來着?”
“借老道長的宮殿一用。”
“這哪裡是老道的宮殿,老道也只是在這裡打掃一下塵灰、接待一下香客罷了。”老道長几乎毫不猶豫,甚至都沒問他借來做什麼、要借多久可有問過官府之類的,只行禮道,“尊駕既然要用,儘管拿去便是。”
說完這纔想起,於是補了一句:
“尊駕是怎麼個借法呢?”
“在下在此有些要事,不好被打擾,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並非特意在此時上山爲難老道長和幾位道友,實在是白天這裡遊人太多,在下不好上來將他們驅趕下去,只好此時再來,請幾位道友將此地暫時借與在下,並告知山下游人,之後三個月都莫要再上山了。”
“好好好!老道知曉了!”
其餘幾名年輕道長聞言,已經露出驚訝之色,老道長卻是連連點頭,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並說道:“老道這就帶着徒弟下山而去……”
徒弟們聞言,頓時更心驚了。
道人卻是不禁笑道:“哪裡有那麼着急,老道長不必如此,只先在山上照舊休息一夜,也得收拾一些東西,明日早晨再下山去也不遲。”
“哪裡有那麼多東西要收拾?尊駕既然要藉此地,定是要事,怎能耽擱?這就收拾這就收拾!”老道長儼然成了此地最慌張的一個人,一邊唸叨着一邊左顧右盼,找到自己徒弟,便立馬請他們去收拾東西,說要去山下茅店住三個月。
道人多番勸解,反被老道勸解。
只得無奈答應下來,並提醒他們,帶走宮殿中的銀錢,免得他們不好意思帶。
隨即便見山上老道帶着幾個徒弟火急火燎的收拾行囊,伴隨着徒弟們不解詢問的聲音,道人則走到了宮殿外面的一圈走廊上,對着遠方天光勸它從容一些,莫要急着離去。
天光亦對道人回之以禮。
直至老道們收拾妥當,天邊天光依舊是那般亮度,不曾暗了去。
“多謝老道長,多謝幾位小道友。”宋遊對着他們行禮“此時天色雖晚,但請諸位儘管下山,在下自會保諸位安全無憂,即便失足,也不可能因此落入懸崖之下。”
“老道向尊駕告辭了。”
“老道長走慢一些,到了下邊,莫要隨便露宿,下方山上還有空的木屋,請老道長莫要吝嗇香火錢。”
“省得!省得!”
老道長這才摸索着下山而去。
徒弟們紛紛攙扶着他。
可其實哪怕有徒弟們的攙扶,以他昏花的老眼,哪裡又看得清這黑乎乎的路?只得看個大概,再加上記憶,估摸着往下走。
然而說來也是奇妙——
就是這般看得模模糊糊,按着記憶估摸着往下走,居然每踏一步,都是平地。
有時走着走着,伸出靠着山體崖壁那方的手,竟然伸直了才勉強摸到崖壁,驚覺怕是已經走得離開了道路,低頭一看,腳下黑乎乎一片,然而踩着卻依舊平穩,再走回去也毫不影響。
倒是擡頭望去,山頂隱隱可見一道灰白人影,映着天光,格外清楚,像是在送着他們。
老道心知是仙師相助,走得更爲放心。
反倒幾名徒弟忐忑一些。
除了道人以外,燕子也站在山頂邊緣,低頭盯着下方垂直的柱山上行走的幾名道人,忍不住陷入思索。
這座天柱山應是最特殊的了。
山上就這麼大,還有宮殿,宮殿中還有了人。
本來他還以爲會有些麻煩的,卻沒想到,比想象中要簡單很多。
真是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此時往山下走,若無道人相助,若說幾名徒弟年輕,眼睛好使,手腳靈便,對這條路也熟,還可能安全下山的話,老道便是九死一生。然而他卻答應得毫不猶豫,甚至一刻也不願意耽擱。
燕子又回想起了方纔老道認出先生與三花娘娘時的神情舉止。
莫名想起了一句話:
天下誰人不識君?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道,僅是認出先生,便驚呼而大禮。僅是聽說先生要借宮殿,便不管官府是否願意,不管是什麼事,立馬就應下來。僅是覺得先生可能有重要的事要做,便不管此時天色一暗,也一刻不肯耽擱,要下山而去。
不知不覺之間,先生在民間的名聲與威信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並且這些都不是虛的,不是宣揚出來的,而是這些年來,行走天下,尤其是北方,一步一步,降妖除魔,慢慢積攢出來的。
許多人曾親眼見過。
許多人曾親身受惠。
因此敬之如神靈,尊之如大賢。
這樣的人,又有什麼事做不成呢?
……
山下聚了不少人,有人點着篝火,或是烤煮食物吃,或是圍着火吟詩作對、玩耍歌酒。
有人不時往山柱那方看一眼。
隱隱聽見半山腰上有聲音。
似是有人正往下走。
衆人都以爲便是此前那名帶着貓兒上山的道人,沒有在山上求得住宿,這纔下來,結果等人到了,仔細一辨,才發現竟是山上的道長們。
老道長還對他們說,從明日起,三個月內,不可以再爬這座山,也不可以再上宮殿了,請他們下山之後,遇到爬山人,都告知他們。
衆人詢問爲何,老道只說,山上今夜有神仙來,神仙要借山上的宮殿做一些事,不可多問。
若問神仙是誰,老道也不肯言。
唯有少許從北方某些州郡來的人,從老道口中聽說神仙二字,想到今天白天那名道人,想到道人身邊那隻三花貓,這才隱隱有所猜測。可聯想到這名老道的神情,卻也不敢輕易說與身邊人聽。
衆人知與不知,都只擡頭,看向山上的宮殿。
卻見剛纔一直亮着的天光陡然暗了四五分,山頂宮殿上點起了燈,像是黑夜裡的一顆星辰,掛在天際。
“轟隆隆……”
山上隱隱又有些動靜傳來。
有人壯着膽子、撿了幾根木柴當做火把前去查看,這才發現前往天柱山最頂上的路已經消失不見了,好似從來就沒有路可以上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