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年間,人道不興,妖魔鬼怪比現在猖獗許多,就連神靈也十分混亂,大神小神,好神壞神,什麼亂七八糟的神都有。
有意思的是,人道不興,人道修士反倒比現在厲害許多。世間常有了不得的高人,或是隱居深山,或是行走人間,以各種方法追求仙道長生。
那是一個混亂的時期。
缺乏秩序的不僅是人間王朝,也是妖魔鬼怪,是各方神靈,一切好像都在等待着時間去沉澱與冷卻,爲世間帶來穩定的秩序。
天道果然是這樣演變的。
當年那些禍亂人間、動不動就吞吃一城百姓的絕世妖魔,現在已經連灰都沒有剩下了。當年那些被上古生民崇敬的原始神靈,現在也不見了,少數還能作爲古老神話裡的角色流傳下來,多數則在石壁石板上都已找不見了。
而當年那些追求仙道長生的修士呢?
據伏龍觀記,當時有人成了仙、有人得了長生,號稱不死不滅,不過只是當時。天道一變,所謂的不死不滅,該死還得死,該滅還得滅。
它是世界的意志,控制着世界變向。
沒有人可以違背它。
對於天道的“想法”,伏龍觀從未有過明確記載,但每一代傳人,根據自身悟性、修爲和側重方向不同,或早或晚的也會漸漸意識到這一點。
伏龍觀爲何能流傳下來?
不求長生也許不是重要原因,但一定是個最基礎的條件。
當年世間有許多求長生的辦法,各種各樣,百花齊放,可如今天道已然做出了選擇,於是這些路就都走不通了。
有沒有人從當時活到現在呢?
也許有,也許沒有。
道人沒有見過。
世間還有沒有別的殘存的長生之路呢?
也許還真有那麼幾條從未被人發現過、古人也從未用過的路,也許伏龍觀能找到它們。可是一來難之又難,二來即使求成,也不敢保證長久,三來只要有那麼一代傳人走上這條路,伏龍觀的傳承也就斷在這一代了。
伏龍觀代代單傳,不說感情,傳承本身也是有分量的,尤其對有德之人,有相當大的約束力。傳了這麼多代,每傳一代,分量就更重一分,使它斷在自己手上這個決定便也更難做下。
道人拋開思緒,不再多想,笑了笑,也只是感嘆一句:
“長生難求啊……”
“道長想求嗎?”
“天下有幾人不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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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只是若長生太難,捨棄太多,還不如不求。只過好今生,便也知足了。”宋遊笑道,“這是一道算術題。”
“道長有大修爲……”
兩人飲茶談話,時而撥動琴絃,蓬船緩緩的自水上劃過,劃破兩岸青山倒影。
三花貓起初還聽他們說話,只是後來不知是無聊,還是昨夜捕鼠累着了,便趴在道人的腿上睡着了,只剩尾巴尖還在一下一下的搖晃着。
道人時而撫一撫她的背,時而捋一下尾巴梢,貓兒有使他心靜的神通。
對面的女子垂眼瞄着,笑着說道:
“道長把她當女兒看了。”
“三花娘娘雖然年幼,卻乖巧懂事,冰雪聰明,凡間女童可少有比得上她的。”
“與道長相遇,真是她的幸事。”
“也是在下的幸事。”
女子擡眼瞄了一眼道人,卻見道人的目光都在沉睡的貓兒身上,連他說話的聲音也不自覺的柔和了一些,似是怕將之驚醒,這一刻的溫柔與眼中的情感一樣做不得假,就如那日前去請他,卻見他在屋中爲貓兒細心剝蝦一樣。
女子忍不住說了句:“我以前有位妹妹,也機靈可愛。”
“後來呢?”
“後來長大了,便離我而去了。”
“孩童長大本是不可阻擋的事。”道人很平靜的回答道,“只要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過好自己的生活,便是寬慰了。”
“聽說她迷上了人間的繁華,到了人間城池廝混,最後嫁給了一個小吏做妾,之後日子過得很不好,沒多少年就死了,和人活得差不多長。”
“人各有命,妖也如此。”
“若道長的童兒今後長大了,也要嫁人呢?”
女子看向了道人。
道人將手放在貓兒背上,手心傳來的溫度很明顯,在夏天甚至有點燙,卻是回答得很直接:
“我希望她不要嫁人。”
“爲何?”
女子好奇的看向了他。
眼中依然專注,好似對所談之事充滿了興趣,又好似對你說出的話格外重視。
“因爲這個年代有疾,疾在人間,疾在心裡。”道人淡淡回答,“男女之間,哪怕感情再深,日子一長,便會暴露出這種疾來,極少極少有人能將自己的妻妾看作與自己平等的人。”
“哦?”
女子眼神略有波動,笑着問道:“那麼道長覺得,男女之間,最重要又是什麼?”
“足下身爲狐狸,聽說狐狸極爲忠貞,一夫一妻,也沒有凡人之間的尊卑之別,想來足下該比我更清楚纔對。”
“道長也這麼認爲嗎?”
“自然。”
“道長所想可不像這世間的凡人。”
“足下見識少了,這年頭的凡人也有這般想的,而且還不少,只是天下太大,足下沒有遇見罷了。”
“晚江以茶代酒,得敬道長一杯。”
“足下本名就叫晚江嗎?”
“狐狸居於山野,不來人間,沒人會喊自己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到了人間,纔要有個名字。”女子舉杯道,“聽說這名女子本姓周,是在傍晚從木桶裡漂流而下被人撿到的,取名之人覺得周通舟,木桶爲舟,便又取了晚江爲名。用了她的身份後,晚江頗爲喜歡,如今也成習慣了。”
“江上晚來舟。”
“道長也頗有詩意。”
“在下不懂詩。”
聊着聊着,貓兒醒了又睡,跑到船邊去看了好一會兒水,又搖頭晃腦回來與道人說話,追着女子問東問西,大半天時間便這麼過了。
半下午的時候,蓬船靠岸。
“多謝道長,與道長同遊一日,所談之話,勝過在長京七年。”
“足下言重了,該我多謝足下才是。”道人亦對其回禮,“多謝足下盛情相邀,以琴聲相待,長京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求也求不來啊。”
雙方乘馬車進城,各自歸家。
……
鶴仙樓中,女子神情淡然,緩步回房,盯着牆上掛的一幅長山杏花圖看了許久,纔在窗邊坐下,又看外頭連綿的屋頂出神。
侍女蓮步而來,身姿輕盈。
“咦?”侍女驚訝道,“這幅畫你不是已經還贈回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我又畫了一幅一樣的。”
“你真是閒。”
“捨不得。”
“伱在想什麼?是不是想去泥裡打滾?”
“……”
“我給你端了你‘最愛’的梨兒來,你要不要嚐嚐?”
“你吃吧。”
“你吃就夠了,我纔不吃。”
“……”
“你可莫要看上那位道長了,凡人撒謊的本領可不見得比你差,何況那位道長道行雖高,可凡人不過百年,不求長生的話,終究短暫。”
“……”
女子懶得理她,只扭頭看向窗外,聲音小得微不可聞:“我有一種預感。”
“什麼預感?”
“國師與我們,可能都將是一場空。”
“爲何?”
“不知道。”
“來吃梨兒了。”
“……”
“嘬嘬嘬~”
“……”
過了處暑,天便轉涼了。
葉子慢慢變黃,落滿長街。
三花娘娘仍舊每天晚上去捕鼠,白天睡覺和學習,晝夜各有修行,過着十分規律的生活,只是現在沒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了——甚至以前有時候去上班還會被東家的孩子騷擾,現在也不會了,每晚固定工作,上完班還可以留有一些時間來偷偷用功學習,維持自己天賦異稟的貓設。
道人有時坐在屋中迎客,有時出去四處走走,看看長京百態,日子也相當悠閒。
人閒下來,便像神仙。
有時候會想一想那隻被自己請去豐州的書生鬼。
算算已過去了兩個多月時間,不過他卻依舊沒有回來,也不知是否安好。
也許自己該親自去的。
只是豐州畢竟太遠,沒有棗紅馬的幫助,走起來太難。而且自己要是去了,只走到豐州又倒回來,今後再往南下還得走回頭路,若不回來,在長京又還沒有待到預計時間的一半,實在不好安排。
只願他一切順利。
與此同時,東城一處府邸中。
聲名赫赫的陳將軍已成了近些年來大晏百姓辟邪的門神,大家將他的畫像張貼在門上,以求夜裡安寧,小鬼不敢入門。
可他自身最近卻常常睡得不好。
就如此時——
將軍躺在牀上,雖不着甲,不帶兵刃,也仍舊一身煞氣,妖鬼難侵。
可他卻是眉頭緊皺,臉上也出了汗,就連被子下的雙手也緊緊握了起來,牙關緊咬,宛如遭了夢魘。
“刷!”
將軍瞬間睜開眼睛,滿臉殺氣。
可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片安靜,什麼也沒有。
將軍漸漸冷靜下來,但也不睡了,就這麼撐起上身靠在牀頭,靜靜思索。
這樣的夢雖不是每天都有,卻也斷斷續續有段時間了。
難道有人要害自己?
可是誰敢害自己?且是這種方式?
將軍皺着眉頭。
要是還在北邊就好了。
軍中也養了不少奇人異士,雖算不得得道高人,卻也懂各種各樣的奇門手段,也許能參謀一二。
可這裡不是北方,乃是長京。
長京難,連說話都難。
漸漸地,外頭天已亮了。
將軍瞬間掀開被子,穿好衣裳,推門出去,已是表情嚴肅,精神十足。
“備禮備馬!”
“去哪?”
“西城!”
“是!”
手下人也是雷厲風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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