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三年,盛夏。
路旁的風景已經有了極大地變化。
西域和行州遼闊乾淨的天地變得狹窄雜亂,處處是小山,形狀各不同,使人難以再如西域行州那般一眼看到天邊,卻又很少有大山。
路旁草林茂盛,和行州多見的光禿禿的高山草原不同,也與西域整齊的高山森林不同,而是種類豐富,各種野草樹木狂放交錯在一起,在這時節都是正茂盛的時候,偶爾還開出小花,結着野果。
官道倒是明顯修得比西域更好,路上也明顯比行州繁華,在行州有時都沒有路,有路也成天成天的看不見行人,只有遼闊的草原和天地。
只是這裡就看不見駱駝了。
主要以身材矮小的西南馬、驢和騾子爲主,馱的貨物也以茶葉爲主。
茶馬古道。
歷時大半年,道人一行已穿過行州,進入逸州。
走在山間路上,雜亂的山和草木遮擋人的視線,往往看不見前後來人,不像西域和行州,老遠就能看見前面有人卻一天也追不到他。這裡的商旅行人就離着不足一里路,有時也看不見身影,只能聽見從前後山間傳來的鈴鐺聲,還有人們呵斥馬騾的聲音,判斷出自己並不孤獨。
“休息一會兒吧。”
道人挑了一棵古樹,邁步走去。
古樹下有片空地,明顯比別的地方更爲光生一些,落葉被推到了旁邊,浮灰也被擦得乾淨,明顯是常有人在這裡歇腳的。
卸下馬兒行囊,在這片空地上坐下,往後一靠,剛好靠着樹幹。
行走之時還好,這麼一停下來,才知這條路上有多繁華。
從左右兩邊來的鈴聲和喝喊聲幾乎就沒有停過,不斷靠近又不斷遠去,不知多少人從他們面前路過,看見靠坐在樹下歇息的道人一行,幾乎所有商旅行人都會在無聊中向他投來目光,有的還會和同伴議論兩句。
道人坐着歇息卻沒有閉眼,也與他們一一對視,恍惚之間像是看到了十幾年前金陽道上的那些客商。
這棵古樹雖不是柏樹,可陽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的打下來,又在風吹之下光影變換,也給了道人一種當年那個盛夏的感覺。
只是不知當初的人可好?
那些曾與道人在金陽道上有過一面交錯的行商腳力可還在世?十三年過去,可還有力氣走在這條路上?
“叮叮噹噹……”
馬騾鈴聲響,帶人迴夢中。
三花貓就坐在他旁邊,坐得端正,尾巴繞着小腳,也與他一同,一臉嚴肅的看着前方行人,不知貓的腦袋裡又在想些什麼。
“三花娘娘。”
“唔?”
“取些野果來吃吧。”
“好的!”
貓兒端坐不動,等到前方的背夫過去,這才邁前兩步,探頭到路邊左看右看,確認沒有人,這才變回人形,從錦袋中取出一碗野果,捧回道人身邊遞到他的手上,又飛快的變回貓兒坐下來舔爪子,像是剛纔無事發生。
“叮叮噹……”
又有一隊客商牽着驢子走過,驢子背上全都馱着大包大包的貨物。
看見道人,全都向他看來。
雙方也只是目光交錯,只有短暫的緣分。
道人吃着野果,沉默不語。
手中的碗冰冰涼涼的。
這碗果子是前些天路過一片高山森林草原時,發現路邊生長的一種森林草莓,長得到處都是,大概只有手指頭那般大小,圓滾滾的,而不是像宋遊印象中的草莓那樣接近心臟形狀,倒是仍舊通紅,表面不平,香氣略有些淡,味道口感倒是差不多,山上的犛牛十分愛吃。
當時宋遊吃了幾顆,很是喜歡。
而見到道士喜歡,酷愛投喂的三花娘娘這還怎麼忍得了,當下便趁着休息的時候,鍋碗瓢盆齊上陣,將以他們停下休息的地方爲中心、一大片區域的森林野草莓一掃而空,放入錦袋冷藏。
道人已經吃了幾天了。
“撲撲撲……”
就在這時,一隻燕子飛了下來。
依然停着不動,等下方路過的一羣押鏢隊伍走過,左右看了看,燕子纔開口:“先生,這裡離逸都大概還有八十里遠。”
“八十里……”
道人抿了抿嘴,莫名有種疲憊,隨即說道:“今日繼續走,也要明天才到,今日不走,也是明天才到,今晚就在這裡過夜休息吧。”
燕子沒有說話,因爲又有人來了。
這裡果然不比西域和行州了。
無論是西域廣袤的天地,還是行州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行走其中時,兩隻小妖怪可都是隨便說話的。
“哦呀!有個小先生!”
客商們轉頭看他,露出和善的笑。
口音是道人熟悉的逸州口音。
道人也頷首與之回禮。
“先生從哪裡來?”
“就是逸州人。”
“要往哪裡去呢?”
“往逸都去。”
“怎的在此睡着?”
“累着了。”
“現在還早呢,前方二十里有車馬店,還走得到。”客商揹着手抓着騾子繮繩,隨着走遠而回頭看他,腳步不停,只留下了善意,“近幾年來山中越來越不太平,莫要在山裡夜宿,否則怕是有妖鬼要找上門……”
說話太長,走得太快,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
道人已經沒有回覆他們的機會了。
“小先生…… “妖鬼……”
宋遊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真有一種恍惚之感。
道人在這裡坐了不知有多久,不知又與多少張面孔交錯而過。
晚飯便是這碗野果。
直到夜幕緩降,山中沒有起篝火,不過卻起了滿地熒光,道人躺在樹下,沉沉睡去,只有往事清夢隨風來,沒有妖鬼來擾。
可惜……
……
次日下午,逸都城外,路旁小攤。
翠綠如玉的竹杖被道人斜靠在木桌上,陽光一照,晶瑩剔透,真像是寶玉雕的藝術品,只是相比起來,木桌黑得包了漿,對比真是明顯。
身着發白的舊道袍的道人坐在桌旁,對面坐的則是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沒有繮繩的棗紅馬馱着行囊在旁邊等着,啃着路旁野草,兩人一人捧了一碗鮮肉餛飩,吃得吸溜嘩啦的。
薄薄的麪皮,裡頭包的鮮肉餡,除了鹽和姜沒有多少別的東西,湯底則是豬骨頭熬的,加了一把蔥花。
無需多講究的手法,多高的廚藝,多複雜的調味料,豬骨湯熬出來本就鮮香,加上蔥花的香氣,這麼一碗餛飩,簡簡單單,可吃下去,卻是滿滿的清淡和鮮美,令人十分舒服。
道人吃完最後一口,看向對面童兒。
童兒也吃完最後一口,看向他。
道人微笑,童兒嚴肅。
道人端起碗來喝湯。
童兒見狀不甘落後,有樣學樣,也連忙捧起碗來,咕咚咕咚的喝着湯,一邊喝還一邊擡起眼簾,透過沿碗瞄着他。
“店家,結賬。”
“好嘞先生!”
一個駝背老者走了過來,笑嘻嘻說:“十二文一碗,兩碗收您二十四文錢。”
“十二文啊……”
道人一時不禁陷入回想。
“怎的了?”
“上次在另一個門口吃,好像是十文錢一碗啊。”
“咦?哪個城門?”
“南門。”
“斷不可能!”駝背老者說道,“小老兒雖然只是擺攤的,卻也不敢亂收錢,來往顧客都是常在城外行走的,每個城門賣餛飩的、湯餅的價錢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先生是什麼時候吃的?”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
駝背老者仔細看了看他,見他年輕,頗有些驚異:“那會兒先生還是個小少年吧,記得還真清楚。”
“……”
道人笑而不語,只感慨不已。
“小老兒在這擺攤三十年了,十三年前倒確實是十文錢一碗,莫說十三年前,就是五年前也是十文錢一碗。”老者露出爲難之色,“奈何這幾年世道有些不太平,前兩年逸州西邊的文漢王才反了,朝廷從幾個州調兵才把他給平了下去,城外山中還常有妖鬼出沒,小老兒出早攤好幾次都遇到妖怪來吃飯,有時收攤完了,回家走在路上,還有山鬼攔着讓我開攤,加上什麼都在漲價,生意實在難做啊。”
說着一頓,又露出笑意:
“不過先生是修道人,知曉清貧,小老兒也願意結個善緣,就收先生十文錢一碗好了,兩碗總共給二十文。”
“多謝。”
道人露出笑意,看向對面。
女童臉蛋白白淨淨,一臉嚴肅,立馬從懷裡掏出一把錢,數了一遍,把多的放回去,又數一遍,這才伸出小手遞給攤主。
總共二十四枚,一個不少。
攤主自然是笑呵呵接過。
“走吧。”
道人拿上竹杖,起身就走。
棗紅馬沉默的跟上去。
小女童也跟在後頭。
“三花娘娘記得嗎,十三年前,我們剛來到逸都的時候,就在城外吃了一碗餛飩。”道人邊走邊說,臉上帶笑。
“三花娘娘記得。三花娘娘吃的肉。”小女童也拄着小竹杖,邁步比他更快的步子,好跟上他,也露出回想之色,“就是這個地方嗎?”
“不是,是另一邊的城門外。”
“另一邊……”
“餛飩好吃嗎?”
“好吃的!”
“餛飩好吃還是肉餡好吃?”
“肉好吃!”
“這樣啊……”
走出不遠,便是城門口。
兩人一馬停下腳步,擡頭望去。
青磚砌成的城門,坑坑窪窪,滿是歷史的風霜,城邊站着軍校檢查進出,牆上還貼着有告示,與記憶中的另一個城門幾乎沒有差別。
頭頂有個牌匾,上書兩個大字:
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