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往裡走吧……”
嶽王神君嘆着氣,伸手迎他們進去。
衆人便一路往前。
說是衆人,其實只有道人是人。
進入業山鬼城,便像是走進了一個屬於陰神鬼魂的世界。
可就像是平州數百里大山中的妖鬼集市一樣,這方屬於陰神鬼魂的世界也不是充滿了詭譎、荒蕪、陰森與寒冷。和許多人想象不同的是,大山裡的妖魔也有七情六慾,也有商貿往來,也會交友,有人情事故,有自己獨特的喜好與審美,也會嚮往美好的生活,因此有了妖鬼集市。這座鬼城中的陰神與鬼魂的性格喜好與人還要更近一些,自然也會將這座城池建設得更好一些,起碼也要像個樣子。
道人從中走過,打量着這座鬼城。
此時鬼城與他離開時,變化已然極大。
鬼城中的陰魂小鬼們也打量着他。
嶽王神君,即使原先也是天地間了不得的一尊大神,如今在這鬼城之中,就好比鬼城之主,至高無上,兩位殿君,亦是分管一事的王,那位不知是菩薩還是佛的僧人在鬼城亦是聲望極高,飽受尊重,在他們之間,卻有一名道人行走。
有人小聲問起這人是誰。
便有知曉的答,是那構建了陰間鬼城的人。
頓時引起一陣驚訝。
又有多年前被道人親手從國師的火爐中救出來的老鬼,不管先前在做什麼,看見道人時,都睜圓了眼睛,驚訝萬分,隨即跪伏在地。
道人心中難免有種奇妙的感覺。
卻也得一路請他們起身。
“道友在這鬼城中的聲望可不小啊。”嶽王神君邊走邊說,“怕是千百年後,就算人世間已經沒了道友的名號與傳聞,可在這鬼城,乃至於在未來的陰間地府中,道友的名字怕是都會永遠流傳下去。”
宋遊聽完只是微笑,搖了搖頭:“然而永遠在此的卻是神君。”
旁邊僧人朝他投來目光,面容帶笑。
似是在稱讚他這句話說得好。
又似是在笑他什麼。
何殿君則是毫不顧忌的撫須而笑。
唯有三花貓心不在焉,沒聽他們說話,而是一邊走一邊伸長脖子看——因爲分不清西北方在哪裡,只好轉着腦袋到處看,往遠處看,想看看那狐狸變成的石頭在哪裡,又長什麼模樣。
“言歸正傳。”嶽王神君神情微凝,“道友已經找齊五方五行土以及四時泉了?”
“找齊了。”
“這麼些年,得來也不容易吧?”
“沒有神君想的那麼難。”宋遊邊走邊說,如實答道,“五方五行土中,金土兩方是國師就已經尋到的,在下只從他那裡拿了過來。此外水行土在東南方向的海外,荒島之中,只是找來困難,不過困難中也有趣味,算不得麻煩。火行土在西域,戈壁灘中,地脈深處,像是從國師那裡得來的兩方土一樣,是一位隱居在當地的上古神靈替我找來的,我們只從他手裡拿過,沒費任何力氣。”
“上古神靈?”
“炎陽真君。”
“哦,是他。”
嶽王神君笑了笑,似乎認識,至少也聽說過:“那老東西脾氣剛直暴躁,又喜怒無常,爲何會替你找尋火行土?”
“或許是有緣。”宋遊說着一頓,看了眼這位神君,“也或許是火神大義。”
“……”
僧人又朝道人投來了目光。
嶽王神君則是不屑一笑,一點不吃他的恭維,仰頭說道:“我還以爲你們做過一場呢……”
“在下不喜爭端。”
“那還有一方呢?”
“木行土在雲州之南,被一條真龍所得。”
“真龍?”
“真龍。”
“這世間還有真龍?”
“最後的真龍。”
“那條真龍如何?”
“風采絕世,驚天動地。”
宋遊想起那道身影,想起與它的對談,也不禁露出感懷之色,仍被它所震撼。
難怪劉姓中年人會那麼說。
只有這位纔是真龍。
難怪它是真龍。
難怪啊難怪……
這是難以形容出來的震撼。
非得親自見了才行。
可惜世人再無緣得見了。
“能得你如此形容,想來那條真龍就算放在上古,也很了不得了。”嶽王神君如是說道,卻又皺起了眉,“上古真龍本身就是大能,既然這條真龍又如此了不得,伱又是如何從他手中得來靈韻的?”
“那位確實很了不得。”宋遊看向嶽王神君,“不過在下說了,在下不喜爭端,自然是真龍自願交給在下的。”
“既然真龍得了靈韻,又爲何會將之給你?”嶽王神君說道,“難道也是大義?”
“大義。”
宋遊毫不猶豫的點頭,神情正式:“世間大義者無數,豪氣者無數,德行出衆者無數,令人欽佩的,卻不止在場的諸位啊。” 嶽王神君沉默了。
看來這次是真的大義。
“阿彌陀佛。”
一度法師誦了一聲佛號,微笑說道:“宋道長性格淡然溫和,卻自有說服與感染別人的能力。”
嶽王神君如此。
炎陽真君如此。
雲州真龍也如此。
起碼親身在場的嶽王神君沒有反駁。
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在這裡。
嶽王神君搖搖頭,只是又問道:“那四時泉呢?”
“四時泉最是特殊。”
“爲何?”
“三方五行土,一方在海外,一方乃是上古神靈相助,一方乃是逝去的真龍,唯有四時泉,是在大晏境內凡間人的手裡。”宋遊道,“競州桃郡的浮雲觀,上古傳承,四時泉便是道觀的至寶。”
“難道也是自願給你的?”
“浮雲觀上下皆大義,聽聞在下要取四時泉凝聚陰間地府,都無反對之意,讓在下任意取用。”宋遊頓了下,“若陰間地府順利凝聚,諸位當記得浮雲觀上下的大義與功勞。”
“真當如此?”
“不敢欺瞞。”宋遊說道,“在下雖早就與浮雲觀觀主相識,卻也只是多年前路過偶遇,短暫相交,如今再次求上門去,雖有舊情,可取四時泉一事卻並沒有用到舊情,乃是觀主大義正直,方纔借出大多泉水,乃至泉眼差點乾涸。”
“這樣的話……”
嶽王神君與身後兩位殿君對視,這才說道:“陰間地府若成,當記浮雲觀的道人們一大功勞。”
衆人都明白了宋遊口中的“特殊”特殊在哪。
三方五行土,一方無主,一方幫忙的是上古神靈,一方幫忙的是上古真龍,唯有四時泉的原主,是死後真的極有可能會來到這裡的。
德行德行,有德有行。
浮雲觀的道人們自然有德,可有如此大善行,也得記錄下來。
有大德行之人,生前就該受到世人的尊敬,只是世人不見得知道,然而死後到了這裡,卻是一定要受到優待的。
尤其是如此大功德大善行。
同時根據嶽王神君這一句話,宋遊便知曉,自己當初請他來此清閒坐鎮,他也是因爲宋遊許諾的清閒才答應來到這裡,可到了這裡後,終究還是沒有能清閒下來。
“既然五行土、四時泉都已找齊,道友打算何時開始凝聚陰間地府呢?”
“事不宜遲,也無需準備。”
“這樣最好。”
嶽王神君並沒有勸他休息的意思,只點頭答應下來。
稍作停頓,回過頭來,看了眼地上邁着小碎步的那隻貓兒,眼睛微眯,似是想起了將近十四年前在逸都嶽王廟的相遇,隨即說道:“不過那位狐妖在西北化作石像,不問世事已久,知曉道友到來,我已派人去通知了,你們也是故識,凝聚陰間地府要不少時間,還是等她來了,先見一面敘敘舊再行此大事吧。”
“就看她來不來了。”
宋遊微微一笑,沒有拒絕。
只是卻不覺得能等得到。
方纔一度法師說了,每逢天宮大神降臨鬼城,無論是想試着分一些香火,還是代表天宮神系給嶽王神君施壓,狐狸都曾散出靈力助陣,便說明她雖然化作石像不再顯身,卻還是有在留意鬼城動靜的——
自己回來,她多半知道。
前方街巷長長,鬼城光芒暗淡,大多是慘白髮綠的鬼火照明,路旁卻長着有陌生的樹。
“這樹是……”
“這就是外面山上的樹,被我移到了這裡來。”
“爲何容貌怪異,從未見過呢?”
“外界的樹不能在此生長,不僅是因爲曬不到太陽,也受不了城中陰氣鬼氣。”嶽王神君平靜說道,“不過本座想着,既然都建了城,城中若是一草一木都沒有,豈不太過於枯燥無趣?本身就是鬼了,住得久了怕要鬼之更鬼,於是想了些辦法,最後終於長成,就長成了這樣。”
“好一個鬼之更鬼。”宋遊不禁露出微笑,“神君好手段。”
“多年清閒神,也無事可做,不如鼓搗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你說呢?”
“有理。”
一個領導者對一個地方的影響果真是巨大的,若換了別的神靈,不像嶽王神君這麼貪圖安逸且風雅的,無論本事再強,神通再高,恐怕也會將這裡建成一座更像是世人印象的鬼城,不會耗費大力氣,只爲了在鬼城中種些鬼樹給鬼看。
一行人一路走向鬼城中心。
這裡兩位殿君處理政事的地方。
狐狸終究還是沒有來。
宋遊放下行囊,取出五方五行土、玉瓶四時泉,仰頭看向那座原先自己坐過整整一年的石筍高臺,低下頭來,又搖頭笑笑:
“看來只得凝聚完陰間地府後,在下親自去拜訪晚江姑娘了。”
沒有什麼好耽擱的,左手攤開,虛空託着玉瓶,右手同樣,卻有五方靈韻懸在空中,旋轉不停,道人邁步往高臺走去。
高臺之下有一圈石板。
許多新鬼已經不知道這些石板是用來幹什麼的了,就連這根足以俯瞰整個鬼城的石筍高臺,也只是聽老鬼說,才知仙人曾在上面坐過,因此這些年來鬼城無論如何變化,一直沒有人去動它——如今隨着道人往前邁步,這些石板又全都漂了起來,像是自有浮力,各自浮起停於半空,離地有高有低,繞了石筍高臺一圈又一圈,剛好通往最頂端。
這是仙人上臺的石階。
不知多少陰官鬼魂仰着頭,看着高臺與懸階,只有少數神官知道,仙人即將再一次爲鬼城、爲鬼魂們帶來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