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捕頭走進縣衙,腳步匆匆,當即召集手下捕役,這就把案子徹底結了,卻正好遇上紅光滿面的劉知縣。
劉知縣作爲逸都知縣,按理說是一縣長官,可逸都是逸州治所,大晏地方行政基本是州郡縣三級制,州的級別目前還很大,約等於省,所以州上和郡上的大人們幾乎都在這裡,相比起來,劉知縣這個知縣雖比尋常知縣級別還高,卻也有些不夠看。
前些時日那遁地大盜實在猖獗,專挑貴人府中珍藏寶物下手,劉知縣暗自猜測,恐怕除了金銀玉器、古玩字畫與珍稀藥材,還盜了一些大人們不希望被外人所得的物件。
他的壓力極大。
近來大案告破,雖是羅捕頭辦案得力,也有他這個知縣頂住壓力、在背後大力支持的功勞,城中貴人也對他讚賞連連。看那架勢,若是將贓物的事再處理得妥帖些,就此高遷也不是難事。
劉知縣自是春風得意。
眼下見羅捕頭如此匆忙,他不由笑呵呵關心道:“名遠,又出什麼事了?怎的又如此匆忙?”
“回大人,遁地大盜一案還未完全查清,屬下還要再跑一趟泰安寺。”
“名遠啊名遠,本官知你一身正氣,又破案心切,可眼下賊人既已被擒,你便不必再如此勞累了,不如回家休息兩日,剩下的巾巾吊吊交給手下人慢慢查也不急嘛。”劉知縣勸解道,“前些時日你便徹夜不眠,現在若還不休息,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麼折騰啊。”
“大人有所不知,屬下已有了眉目,這就將案子徹底告破。”羅捕頭說話語氣很急,“大人且忙,等屬下將案情全部捋清,再回來細細與大人稟告其中有趣之處。”
“有趣之處?”
“比大人想的更有趣。”
“那你且忙去!”
“是!”
羅捕頭立馬指揮着手下人分爲兩撥,一撥先去泰安寺趕着時間弄明情況,自己帶一撥進了縣衙監獄。
果不其然,剛到獄裡,提出那學了遁地之法的窮酸書生。這書生已被打得渾身是傷,羅捕頭卻很講究的請他坐下,給他倒了杯茶,還斥責了幾句對他用刑的衙役,這才告知他今日中午泰安寺發生的妙事,並暗示幾句,自己已經知曉了他與廣宏法師之事,勸他坦白從寬。
書生大驚,當即招供。
幾年前書生去泰安寺上香求問功名,碰到那廣宏法師,兩相交談,廣宏法師卻說他此生與功名無緣,倒是修奇門之法的好苗子。
從此兩人便搭上了線。
書生果然是個好苗子,短短兩年時間,在遁地術上的成就便超過了廣宏法師。隨後他便在廣宏法師的指引下,四處盜竊。其中盜得金銀珠寶便全歸他自己所有,古玩字畫一人一半,廣宏法師先挑,至於珍稀藥材,便全歸了廣宏法師,說是用來煉丹。
此外有時他還會替廣宏法師盜一些賬本之類的東西。
羅捕頭聽得暗自心驚。
泰安寺作爲城中香火最盛的寺院,在逸州宗教界地位雖比不上城外那座千年道觀,可佔了地利,那廣宏法師亦是城中多位貴人的座上賓。
羅捕頭覺得自己該儘快破案。
於是又風風火火趕往泰安寺。
早前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人來了這裡,已將事情經過打探了個七七八八,如今那些旁觀者都還在這裡。倒也不是手下捕役不放他們離去,而是八卦心理作祟,都自發的圍在這裡,紅光滿面,等着看熱鬧。
羅捕頭一來,大家七嘴八舌。
話裡話外都離不開一清秀的年輕人。
有人說看見那年輕人帶着貓進了五觀堂,沒有座位,他禮貌詢問過後,才坐在了廣宏法師旁邊,看起來很隨意,像是個巧合。
有人說看見那年輕人和廣宏法師一起沿着迂折長廊走向萬佛寶殿,小聲談話,都很有禮,像是認識,又像不認識。
有人說聽見廣宏法師問那年輕人想要如何。
有人說那年輕人必是妖人,用妖火謀害了廣宏法師。又有人說那廣宏法師自己心中有鬼,纔在佛祖面前自燃告罪。
有人說那火沒有溫度,又有人說隔着老遠便感覺到了燙,有人說是黃的,有人說是紅的,但那落在地上毫髮無損的衣裳卻是做不得假。
大家都繪聲繪色的描述了當時的場景。
羅捕頭聽得心驚不已。
接任捕頭一職多年,他見過不少涉及妖鬼的案子,卻少有處理過這種牽扯到神佛的案子。
怕是他父親也沒見過幾次。
不過他依然保持着鎮定。
先帶人去搜查了廣宏法師的住處。
這泰安寺除了這妖僧,似乎也沒別的有道行的人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們有公職在身,就算廣宏法師還在,只要牽扯進了案子裡,想要阻止的唯一方式也只能是通過城中貴人進行施壓。
因此無人敢於攔阻。
果不其然,憑着多年經驗,一衆捕役很快找到了被廣宏法師藏起來的贓物。
一堆沒用完的藥材,一些古玩字畫,至於那些書書本本,無論是佛法經書還是別的什麼,羅捕頭一概不看,只用箱子收起,帶回衙門。
……
一個時辰後,逸都衙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公堂中間放着一口木箱,邊上點了燭火,搖曳着照出幾人的身影。
劉知縣身材矮小,站到了公堂正中,箱子的前邊。在他身後跟着一位幕僚,羅捕頭和兩個捕役恭恭敬敬站在邊上。
雖是流官制度,可作爲一縣主官,他與底下的小吏自然有着高低之分,不過主官施行政令也得看底下小吏配合,加之爲人處事的講究,因此在他們的日常相處當中,羅捕頭一直對劉知縣恭敬有加,劉知縣也對他多有客氣,這是他們的合作模式。
羅捕頭事無鉅細,從今日早晨上班見宋先生院牆破損開始,到下午抽空又去拜訪宋先生,兩人間的談話,再到泰安寺一行,甚至自己的相關推測都向劉知縣彙報得清清楚楚。
聽完後,劉知縣長久不語。
過了一會兒,幕僚在身後小聲提醒:“大人,還是先處理貴人們的遺失之物吧……”
“嗯。”
劉知縣這纔回過神來,第一時間看向那口箱子,接着又看向羅捕頭:“這裡面的物件,你可清點過了?”
“大人,屬下一眼未看。”
劉知縣轉過身,與幕僚對視。
幕僚對他點了點頭。
“明遠你辦事向來講究,我是放心的,這些物件我自會請大人們來認取。”劉知縣這才說道,不過停頓了下,他仍是忍不住,又問,“那甜水巷的先生當真只與廣宏法師說了幾句話,就讓廣宏法師自焚而亡了?”
“回大人,當時泰安寺香客衆多,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嘖嘖……”
劉知縣內心震驚,只覺宛如神仙手段。
“那伱說的院牆受損一事……”
“屬下雖未從宋先生口中聽聞那究竟是何妖物所爲,但聽獄中那賊人說過,廣宏法師養有三隻青面夜叉,身高一丈有餘,體大如牛,站在地上便可平視二樓之人,想來就是這怪物所爲。”
“那你又說院中毫無打鬥痕跡……”
“不僅沒有打鬥痕跡,屬下下午去問時,見那宋先生面上毫不在意,恐怕這夜叉鬼只在瞬間就被制服了。”
“……”
劉知縣聞言,又回頭與幕僚對視一眼,隨即才感慨:“這般高人,往常只在山中清修,何時我逸都城中也來了一個……”
羅捕頭聽出他的意思。
知縣之前便有結識之意,現在恐怕已有了登門拜訪之心。
“屬下聽說宋先生是雲遊至此,暫且歇腳,以前也是在山中清修的。即使到了城中,也是獨居一處,只與狸奴爲伴,最喜清淨,每天進出也都是獨來獨往,怕是去看紅塵去了。”羅捕頭隱晦提醒。
“可惜……”
劉知縣搖了搖頭。
既如此,自己倒不敢去打擾了,不過城中知州大人嚮往此道已久,廣宏法師一案傳開後,多半會來詢問,自己倒是可以與他細細講講,一來投其所好漲漲談資,二來知州大人官居高位,身份不凡,自然有去拜訪的資格。
至於那廣宏法師……
顯然是犯了戒條、做了虧心事, 才被業火焚滅於佛祖殿前。
……
羅捕頭爲宋遊修好了院牆。
宋遊倒也沒有拒絕——
自己給羅捕頭設謀,本身是收了錢的,如此已經兩清,而承擔被賊人背後之人報復的風險也是應當的,都在這二十兩銀子裡了。可自己之後又助羅捕頭徹底破了這案子,羅捕頭爲自己修繕院牆,也是應得的。
在宋遊心中,如此依然兩清。
只是羅捕頭似乎不這麼認爲。
他覺得自己仍未還完宋遊的相助之情,常常送些東西來,但也都是些很實在的肉菜水果。
宋遊有時會收,有時不收。
還是那句話——
有時適當的接受別人的好意,其實是大度的一種體現。
有時收下,是讓羅捕頭心裡好受。有時不收,是把握一個尺度,免得造成過多的牽扯。
如此一天天的,日子也過得快。
平凡之間藏有非凡的樂趣。
廣宏法師在佛殿前自焚一事很快傳揚開來,成了逸都老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之事,在江湖圈裡則傳得更廣一些,越傳越玄。
世事傳聞大抵如此。
而宋遊除了聽書,又迷上了聽琴。
北城的鬆廬是楊公的住所。楊公以擅長撫琴出名,常在家中邀三五友人撫琴爲樂,城中許多貴人都會去拜訪,而他每日傍晚撫琴,於是有些愛好聲樂之人便會在此時去到鬆廬之外,茶棚下點茶一杯,以琴聲而醉。
鬆廬不遠,宋遊常常路過,會停歇片刻。
天氣眼見得轉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