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仙不愧是曾與扶陽道人結緣、又修行這麼多年的蛇仙,一下便點出了根本原因,不過宋遊聽了,卻沒有太過於關注這些,而是一邊伸手接過蛇仙遞來的茶,一邊直言問道:
“那麼前輩覺得,其中本質問題又出在哪裡呢?”
“本質問題?”
“是。”宋遊捧着茶說,“前輩與扶陽祖師在亂世結緣,見過許多神靈,後又修行多年,也曾被大晏皇室封爲蛇仙,有山下人來供奉,想來前輩的見識廣博與對神靈的瞭解都遠非在下所能比,前輩又是世間少有的師門長輩了,因此想問問前輩的看法……天宮爲何常有神靈神之不神,不司其職,反過來禍亂人間,在前輩看來,根本的問題又出在哪裡呢?”
蛇仙不由看了他一眼:“看來你還有別的想法。”
“實在是下山以來,經常有些事讓我覺得,天宮和神靈的問題不止於此。”宋遊飲茶道,“不從這裡加以遏制,墮落的神是斬不盡的。”
“你又如何看呢?”
“我覺得……”
宋遊停頓了下,眯起眼睛:“成神之道,是個重要原因。”
“你倒膽大。”
“天道無情,大可說來。”
“伱比你的祖師們更膽大。”
“也許。”
宋遊微微一笑。
但他覺得,只是因爲自己擁有着另一個視角,因此對於所謂的“天道”,或許會比祖師們看得更清楚一些。
香火神道是天道從上古亂世中選出來的勝利者,香火信仰成神,是這個世界演變出來的一條路,也有人認爲一切規則都是天道制定的,此時宋遊說這條路有問題,在蛇仙聽來,就好像在說天道的不是——尋常人指着老天罵,尚且要擔心遭報應,何況是作爲天道寵兒的伏龍觀呢。
而在宋遊看來,天道無情,無所謂感情,無所謂喜怒,天道也不是獨立的思維,並不站在世間任何一個生靈的對立面,它是一個架子,建立在整個世界無數生靈的基礎之上,它是世間所有冥冥中的思維的聚合體,包括蛇仙,包括每一個人。
它既不會因凡人指着它罵幾句而憤怒,甚至可能它都不知道憤怒,也不會因自己幾句話而有什麼感情波動,甚至它可能都沒有感情波動。
自然地,這是宋遊的猜測。
事實上天道也是所有人的猜測。
真正與它“見過面”的,感受過它的存在的,也許只有伏龍觀的少數傳人。
“信仰成就神靈香火鑄就法身,確實是不錯的,即便是現在天宮,也比上古時候那一堆亂象要好太多了。以民心來鑄就大法力者,使得神靈永遠也不能脫離廣大生靈而存在,既在人間之上,又是人間的附屬,真有意思。若真是天道所爲,還真是一個絕妙的想法。不過也許老天也沒有想到一點,就是人心啊,實在複雜,有時候人的想法,是不受自己所控的。”
宋遊說着看向蛇仙:
“受別人所控。”
蛇仙眉頭微微皺了一些。
若方纔是有質疑天道的嫌疑,如今便是在指着天帝的鼻子諷刺了。
民心所向,信仰所歸,鑄造神靈法力法身,想法很美好,可有時候人的思想實在容易被別人所控制。
好比那傅雷公,道教說他有多厲害、多正直、多了不起、統領雷部衆位正神,老百姓毫不猶豫的就真的信了。
好比天宮之主,赤金大帝,雖也不是無德無能之人,要真無德無能,也教不出那位被扶陽道人看重的、以人格魅力聚攏天下羣雄俊傑又打遍整個天下沒有敵手的大晏太祖了,但要說他真有多高的德行,有多了不起的能力,也不見得。只是大晏林家得了天下,原先的天宮之主也在一系列變動和鬥法中失了勢,加之天下劇變過後,萬物待新,林家朝廷便趁着大勢造了一個赤金大帝,說他歷經多少多少劫、有多高多高的法力,是爲天宮之主,一時間全天下百姓也就真的信了。
深信不疑。
而這一類不靠德行、靠朝廷封成的神靈,卻在天宮掌握着不小的權力,長久以後終成禍患。
若這話被天宮神靈聽見了,也許有德行的神靈就當沒有聽見了,要是被傅雷公之流知曉,傳到赤金大帝的耳中,恐怕了不得。
不過蛇仙也只是有些凝重罷了。
“你說的這些不以德行善舉成就神位的人,確實是作亂神靈中的多數。”蛇仙思索着說道,“但以我的經驗來說,也不光是如此。”
“哦?”
“神是人變的,人心善變,神也如此。凡間不少奸臣,年輕時都曾是意氣風發勇敢無畏的英雄豪傑。神靈的壽命更爲悠久,若是那些年紀輕輕就身死而成就神位的,心變了並不奇怪,那些能保持德行到老到死的神靈,變了初心的概率不大,可也只是不大而已。”蛇仙說道,“我們當年也曾與這種神靈打過交道,細讀他們生前壯舉善行,再看到他們如今的模樣,任誰也會感嘆。”
是了——
面前這位蛇仙是見過上一代天宮那些墮落的神靈的,當初他跟隨扶陽道人,斬殺下界的神靈不知有多少。他也曾親眼見過兩代天宮的更迭,上一任天宮之主覆滅於人間的大勢,也覆滅於伏龍觀之手。
“前輩言之有理。”
宋遊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不過這倒是沒那麼重要了。
神靈變化是很正常的事,避免不了的,也是天道早就考慮到的。
所以它在推動世界大變的時候,並沒有將所有上古人道修士的傳承都一股腦的掐斷,而是留下了一些,其中伏龍觀更是被它所格外青睞。
香火神道,神靈必須得有香火,神靈若是失德,不再誠心爲民,也還是離不開民衆香火,便得以其它歪門邪道來吸聚香火。可這個世界並不是神靈爲所欲爲的世界,上邊有天宮以及其他德行出衆的神靈監管,下界又有從上古時候傳下來的人道修士和朝廷監管,這樣一來,一方面可以迫使很多神靈想要作亂、迷惑人心而不敢,一方面神靈就算選擇了作亂,也不敢鬧大,受到制約,且有被斬的風險。
宋遊捧着熱茶,繼續與蛇仙詳談。
兩人聊得興起,藉着觀中祖師的關係,這份難言的羈絆,只很短的時間,關係便迅速熟悉。
三花貓則趴在旁邊,從桶裡抓了一條小魚出來,正抱着啃,時不時扭頭看他們一眼,然後又繼續啃。
宋遊倒是早就有了心理預期,從始至終內心都很平靜,蛇仙卻是越談越盡興,恍惚之間,好似從這年輕人身上看到了當初行走天下、見到世間亂象而皺眉猶豫的另一個年輕人,最終他下定決心,以上古人道修士最後的傳承,代表人道與神相鬥,並改換新天。
這可真使他眼前一陣恍惚。
當年歲月真是遙遠。
不過面前這位年輕人似乎想的東西還要更了不起一些。
起碼要更難一些。
“剛還說你在北邊鬧出的動靜相比起你的祖師們也不算小了,現在看來,你想的要比他們更大。”蛇仙搖頭,“只是不知你要約束神靈,要改一改這成神的路,又想怎麼做?”
“就是沒有想出來。”宋遊皺眉思索,這對於一個懶人來說可真是爲難,“時機也不到。”
“這般大勢,確要借勢而爲。”
“借勢自然便要簡單些。”
“眼下可是一個太平盛世,哪有人能在這時候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天宮的?上古時期此間天地最了不得的大能怕也做不到。況且,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需深思熟慮,多做準備,需用很長的時間。”蛇仙說道。
“正是。”
“不如先看南邊豐州。”蛇仙對他微微一笑,“鬼城建立已數年地府將成,那邊聚集了人間百萬陰魂,不知誰又將成地府之主。”
“是……”
宋遊也跟着微微一笑。
剛剛還說這種不靠德行善舉而成神之事隱患極大,這就又來一個新地府,不知新的地府之主又是哪個“赤金大帝”、哪個“傅雷公”?
“正巧在下開春就往南下,無論如何,也是要去看看豐州鬼城的。”宋遊說着,卻停頓了下,“只是不知怎的,我卻總覺得有些不對。”
“哪裡不對?”
“不知如何敘說,許多細節都讓我起疑,便只有去看看才知曉了。”
“親眼所見確實好些。”
“對了——”
宋遊開口對蛇仙說道,又將話題扯回了原點:“聽聞蔡神醫的《蔡醫經》記敘了他畢生所學醫術和疾病的本質,若流傳於世,恐怕造福的還不止是當世的萬民,後世無數子孫也將因此受益,蔡神醫如今已是四度著書,可見他老人家有多不甘心,在下於心不忍,不知前輩……”
“你想要我怎麼做?”
“天宮神靈膽子再大,做這種事,也不敢在前輩這裡明目張膽的來,蔡神醫年事已高,也沒幾年可活了,晚輩想請前輩允准,讓蔡神醫今後在前輩的茅屋中寫完下半部書。”宋遊拱手說着,頓了一下,“著成之後,我自會將之帶走,將之傳揚開來。”
“四度著書啊……”
蛇仙唸叨着,即使是他也不禁搖頭感嘆。
當世神醫,四度著書,四度被毀,可真奇妙。怕是無論這本《蔡醫經》最終失傳,還是成功傳世,就因爲這四度著書又四度被毀的經歷,也將成爲後世人代代相傳的傳奇故事了。
只是兩個結局,一個稱奇,一個遺憾。
“我與那蔡神醫本沒有見過幾面,感念於他的醫術與品行,我才庇佑於他,上次他來找我託付醫經,看他心誠,我才同意。”蛇仙一邊端起陶壺倒茶一邊說道,“不過既然你這晚輩都求到了我這裡,我自然也不能拒絕,不然老友在天之靈怕是要罵我小氣。左右也是一件好事,便讓他在我這幾間釣魚的茅屋裡著書吧。”
蛇仙說着頓了一下:
“我雖不常來這裡但畢竟也是我的地界,尋常陰神小神,也不敢在我這裡放肆,有名號的神靈更不敢來。”
語氣中填滿了自信。
“多謝前輩。”
宋遊誠心誠意,行禮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