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也快要離開這金陽道了。近些年來不知怎的,這條路上妖魔邪物越來越多,不是新誕生的,就是消失了很多年的,都冒了出來,小神向來沒有降妖除魔的本領,一直羞愧,如今有尊駕兩位高徒剷除妖魔邪物,小神也算是能安心離去了。”
王善公說道。
“哦?”
宋遊疑惑問他:“善公要去哪裡?”
“不是小神要去哪裡,實在是上神找了過來,要小神去別地赴任。”
“爲何突然要去別地?”
“尊駕可聽說過陰間地府?”
“有所聽聞。”
“那又是否聽過城隍呢?”
“略知一二。”
宋遊聽到這裡,便差不多明白了。
“三年前,朝廷禮部下令,在逸都建了一座城隍廟,選了逸都城外德高望重的羅公爲逸都城隍。半年之前,南華郡城也修了城隍廟,小神先後接到了豐州鬼城殿君、長京城隍兩道令,叫小神去南華城隍廟赴任,出任城隍,尤其鬼城令上還有嶽王神君的名字,卻是不得不從。過段時間小神就要去長京報到了,領取城隍官印令符,纔會再回來。”
“原來如此。”
宋遊聽完點了點頭。
逸都是嶽王神君的家鄉和地盤,雖然嶽王神君向來懶散,很少管這些事,不過逸都很多地神還是對嶽王神君十分敬重,隱隱以他爲靠山。
這名王善公的口碑很不錯,生前生後都不錯,是個心善之人,只是本事低微,沒有降妖除魔的法力。
不過若是出任拙郡城隍,自然坐鎮城隍廟,處理政務,發號施令,至於降妖除魔自然有手下的武官代勞,無需他親力親爲,這樣一來,有一顆善良爲民的心便是最好的了,各按本事各司其職就好。
況且這王善公也算是不錯了。
當年道人走過金陽道,只是在此歇腳,他便能夠現身,請道人去替當地百姓查看山中邪神。如今牛村有惡妖,他雖沒有除妖的本事,在收到當地百姓求助後卻也沒有裝聾作啞,而是敢於託夢,指引村民白天多找些人去尋那妖怪老巢,只是當地村民也沒有這個膽量罷了。
“南華城隍雖比不上逸都城隍,不過也是郡城,拙郡總共九縣,今後若是每縣都有一座城隍廟宇官署,善公也算是管轄八縣城隍了。”宋遊對王善公拱手說道,“先恭喜善公高升。”
“不敢不敢。”王善公連忙說,“這條路上常有商旅往來,聽他們閒談,不乏有識之士,擔憂妖怪橫生是天下將亂的徵兆。若天下亂了,世間妖魔邪物恐會更多,小神只怕自己難當此任,護不住郡城的周全。”
“正是天下將亂,才更需要善公這般正直的神靈擔任要職,保護當地百姓不受妖魔邪物所侵。”宋遊對他說,“況且善公不必擔憂,進京報到之後長京城隍自會爲你分配武官,善公只需做好統籌,盡職盡責,以正道收攏人心香火,多分一些香火給武官們,即使亂世到了,武官們自然也可以爲城隍做好驅邪除妖之事。”
“便借尊駕吉言。”
“善公安心去長京報到,再回拙郡上任吧。只願今後盡職盡責,降妖除魔之時,若是遇上並未作惡、安分守己的妖精鬼怪,也請善公念着同爲天下生靈和修行不易的道理,對他們多些寬容。”
宋遊知曉這位王善公深夜來訪,除了故人到了自家廟裡借宿,於情於理都該出來見一見之外,多半也有從他這裡討個安心的意思——
王善公原先是路神,屬於很小的地神,但也是對天宮負責。如今升任南華城隍,是爲高升,卻是歸屬於豐州鬼城和未來的陰間地府了,但無論是豐州鬼城還是陰間地府都纔剛剛建立,加上如今世道有變,城隍體系幾乎就是爲了應對世道變化而倉皇籌建的,要在亂世中庇護城中乃至城外的百姓不受妖魔邪物所害,少生亂子,肩上的擔子自然很重,王善公即使有一顆爲民保民的心,也難免心中忐忑。
也許是平日裡接觸不到天宮正兒八經的神靈,宋遊便是他認識的最厲害的人了,也許是這十幾年間也在路上聽說過有關道人的傳說,早有猜測便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一位,於是特地前來請教。
若能得個許諾,便更心安了。
只是道人也沒說什麼。
因爲無論是長京城隍還是嶽王神君都定然知曉,道人來自靈泉縣陰陽山伏龍觀,靈泉縣也隸屬於拙郡九縣之一,南華更是拙郡的郡城,加上逸州本身就是天下第二州,是爲上上州,定會重點照顧。
何況伏龍觀就在這裡。
七年後若是自己回來,自然不會生出什麼亂子,若是回不來,什麼許諾也都只是虛談。
兩人藉着月色交談片刻,王善公不敢多打擾他安眠,這才道別離去。
小廟神光消失,頓時黑暗下來。
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線香味。
仍舊有江湖路人在此借宿,橫七豎八的躺在另外的角落裡,鼾聲漸漸恢復,此起彼伏。
外面月華如水,月光透過門縫照進來。
“喵……”
貓兒擡頭盯着道人,目光卻沒有焦距,眼光閃爍不停,意識到王善公已經離去後,她才漸漸回過神來,對道人小聲說道:“剛纔那個鱔公說的前面的妖魔邪物三花娘娘已經記下來了……”
原來剛纔是在心中默記啊。
宋遊也在黑暗中對她拱手,壓低聲音說:“三花娘娘記憶超羣,定然不會有失。”
“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到你的道觀?”
“本還有兩天行程,不過三花娘娘要和燕子除妖,便要三五天了。”
“可是路人說你的道觀已經不在了!”
“還在的。”
“找不到了!”
“只是藏起來了。” “唔……”
貓兒神情凝重,想了想才說道:“那我們降妖除魔的時候快一點!”
“無需心急。”
“伱好快點回家!”
“此心安處,與家無異。”道人說着,語氣平靜,“何況那間道觀已經空了,已沒有能讓我心急歸家的人了。”
“……”
貓兒擡頭直直把他盯着,過了片刻,才起身爬過來,挨着他側身一躺,準備睡了。
只淺睡一覺,天便亮了。
江湖路人比他們醒得更早,幾乎是天剛矇矇亮就有人爬了起來,默默吃點東西,便爬起來繼續上路,有的牽着驢子馬騾,弄出響聲,等到道人和貓兒也睡醒的時候,小廟中已經只剩他們。
“啊……”
道人也走出小廟,清晨山間清冷的空氣讓他忍不住伸着懶腰,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舒爽。
洗漱吃飯,繼續上路。
當年初次下山,充滿了新奇感,路旁一草一木都看得無比清楚,記憶也很清晰,此時倒着走回去,雖然已經過了十三年,可路旁隱約熟悉的山水也不斷勾起他的回憶。當年走在這條路上的想法、心境也都浮現出來。
道人算是體會到了一點前些天三花娘孃的感覺。
只是道人終究比貓兒更成熟,縱使心中感情再複雜,再奇妙,再難以言表,步伐也依舊不變,始終堅定往前。
一路上的妖魔邪物又遭了殃。
……
大約三天之後。
拙郡靈泉縣。
道人帶着一貓一馬走進縣城。
自小跟隨觀中老道在靈泉縣的陰陽山上修行,縣城自然也是來過不少次的,甚至覺得苦悶無聊之時,道人有時一個人也會來城中玩耍,如今再走過城中的街道,看着記憶中的老舊建築,自然感懷萬千。
穿過縣城,往東南走。
沿着官道,走過九個土堠,右手邊有一條小路,走進小路二里地,有一個村莊,村中有溪流穿過,溪水清澈甘甜,過村沿溪往上流走,便能見到一片不大不小的青綠色山丘了。
道人站在山間小路上停下腳步,身後貓兒馬兒都隨他停下,哪怕燕子也站在旁邊的樹枝上,隨着他一同看去。
山丘並不陡峭,也不險絕,反倒難得的溫柔平緩。
山上樹也不多,以草爲主。
像是尋常可見的荒山一樣。
唯一奇異的只有兩點——
一是這片山並不在荒無人煙之處,甚至山下不遠就有一座村莊,旁邊的山上都被開墾出了田地,唯有這一片山上面全是荒草。
而是如今已然逼近正午,烈日灼人,世界到處都是一片清明,唯有這一片山中的其中一座縈繞着盛夏正午的陽光也無法驅散的團霧,團霧好似靜靜地飄在那裡,恍惚間讓人以爲此時正是一個靜謐的清晨。
“什麼都沒有!”
腳下傳出貓兒的聲音。
“……”
道人只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笑容複雜難言。
隨即拄杖邁步,繼續往前。
“……”
無聲無息間,像是哪裡吹來了一陣山風,竟將前方那片山上的霧吹走了。山霧還未徹底離去,便已露出了山中道觀的一角。
道人往前穿過農田,左右環顧。
這個時節山下的穀子已經收完了,在兩旁農田的角落處,卻始終留着有一叢稻穀沒有割掉。
是爲山中道人留的。
多年以來,山下百姓也不曾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