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該走了。”
“這就走了?還說晚上在村寨中擺一桌席面,與先生敘敘舊呢……”
“實是還有別的要事。”
“先生此來是……”
“真龍有遺贈,在雲池中,特地來取。”
“……”
劉姓中年人一聽,頓時不敢多問什麼饋贈,也不敢多留道人,生怕耽擱神仙要事,只得拱手:“便多謝先生妙法贈樹。”
“多謝劉公款待纔是。”
道人與之回禮,這才轉身而去。
不知是山上工匠向來勤奮,還是因爲劉公到來才特地如此,纔剛吃過午飯,很多人竟是連午睡也不,便又開始頂着山中烈日勞作起來,叮叮噹噹的聲音迴盪在山間,又伴隨着對於道人所施法術的議論。
準確來說,與道人沒有關係。
樹種是三花娘娘尋來的,坑也是她刨出來的,土也是她埋的,施術的則是燕子,道人只請看熱鬧的工人澆了一桶水罷了。
“那叫什麼樹?”
走出一些距離,身後的討論聲聽不見了,敲擊聲、鋸木聲也變得模糊了,就連最響亮的吆喝聲也明顯變遠,三花貓才仰頭對道人問道。
“我也不知道。”
道人低頭如實回答她:
“不過在山中修道觀是好事,尤其是在這裡修,修供奉真龍的道觀。因此很多年後,世人仍會因此記得這裡曾是雲州龍騰之地,前方環山雲池之中曾住着真龍。雖然在那時候,真龍早已經不見蹤影了。
“這裡風景也好,道觀風景相得益彰,既適合山中人清修,後人想必也會喜歡。若有繁華盛世,道觀尚存,定有源源不斷的人來到這裡。
“植樹也是好事,世間簡單小事,比植樹更好的實在不多。樹能活不少年,而且不會走,也許很多年後,三花娘娘和燕子再回到這裡,還能看見自己當年親手所植之樹,到那時,感覺會很奇妙。”
道人語氣平靜,拄杖邊走邊說。
燕子飛了下來,落到前方樹枝上。
貓兒也仰起頭一眨不眨的把他盯着。
“會很奇妙?”
“是……”
“什麼是奇妙?那是什麼感覺?”
“不可言說。”
“是什麼感覺?”
“妙不可言,說不出來,說出來三花娘娘也體會不到。唯有到了那時三花娘娘來到這裡,自然而然就能明瞭。”
“唔?”
貓兒嚴肅的看向他,又扭頭看向旁邊燕子,覺得不對勁:“但是燕子好像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三花娘娘如何知曉?”
“看他樣子就知道了。”
“因爲他……”
道人也看向燕子。
一時卻不知如何答。
燕子則扭過頭,張開翅膀,將腦袋伸進翅膀裡,裝作梳理羽毛。
“你是不是偷偷給燕子講了?”
“絕無可能。”
“那是爲什麼?”
“可能燕子與貓不同。就像人與人之間,有人有所短,有人有所長,本就有所差異。”
“……”
貓兒盯着他看了許久,這才收回目光,滿不在意的說道:“其實三花娘娘知道,燕子雖然小小一隻,但是比三花娘娘聰明。”
“撲撲撲……”
燕子頓時撲扇翅膀飛上了天。
“三花娘娘怎能如此說呢?燕子確實機靈細心,然而也只是各有所長罷了。”
“唔……”
貓兒搖頭晃腦,搖晃着往前走,隨即停下來,左右看看,又問道人:“我們接下來又要去哪?”
“去鼎山。”
“鼎山!”
貓兒重複着道人的話,篷然一聲,變成人形,取出了小旗子。
山中有白鶴展翅。
鼎山在大晏腹地,長京所在的昂州,距離長京有八百里,自古以來,既是神靈登天路之一,也是帝王封禪之地。
……
大羅天,凌雲殿。
天宮看似安靜了一些時日,實則暗流涌動,每天氣氛都和原先不同。
無論大神小神,有德無德,對於人間伏龍觀當代欲行所行之事,都十分關切。
就算拋開金靈官與火陽帝君接連戰敗、一個身死道消一個閉門養傷這等大事本身具備的八卦屬性不談,所有人也都清楚,這件事直接決定着今後天宮與天帝的命運——若是伏龍觀當代得勝,天宮自然要大變,就算伏龍觀當代失敗,根據天宮的損失大小,天宮也會有所變化,甚至可能伏龍觀當代失敗,天帝也可能失權,再次換一個別的什麼大帝。
因此上朝之前,散朝之後,往往都聚在一起,或隱晦或直白的議論。
像是人間朝廷一樣。
然而天宮百官又與人間百官不同,人間百官皆是政客,天宮百官俱是神靈,相比起前者,後者更看重德行功績。同時在天宮體系之中,雖有神靈之間也有神權神職的高低,帶來的差距卻並沒有人間那麼明顯,有德之人常常互相敬重、吸引仰慕,因此許多神靈離了凌雲殿,在好友面前大多都是沒有負擔的談論,雖是天宮神靈,可立場卻並不一定在赤金大帝這方。
神靈之間,爲民者更多。
同時古話說得好,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在有德行的人之間,體現得尤爲明顯。
今日又有消息來,傳入凌雲殿。
百官皆已散去,只剩天帝與幾位神君。
“鼎山也被封堵了?”
“正是……”
“距離上次天盡山,過去了多久?”
“回稟大帝,上次天盡山被封堵時,人間正是四月初夏,如今已是初秋了。”
“天鍾帝君還沒有動靜嗎?”
“暫時沒有下界。”
“還沒有動作……”
赤金大帝明顯有些着急。
若說天盡山是五條登天路中用得最少的一條,鼎山便是用得最多的一條,甚至超過其餘四條的總和。赤金大帝成神之後,幾乎所有提拔起來的親信都是由鼎山登上的天宮。
如今五條已被封了三條。
超過一半了。
“大帝莫要着急,據老神所知,天鍾帝君也等不了了,已經開始準備了。若是老神此時去請他下界,給他一些助益,他必然應允。”
“老神君所言當真?”
“回稟大帝,對於天鍾帝君而言,這也是難得的機會。”
“哦?什麼機會?”
“大帝有所不知,天鍾帝君隱退許久,也幾百年未曾在人間顯靈過了,眼下他老人家在人間,除了曾經道場所在的光州及其周邊還有不少宮觀廟宇供奉有他的神像、仍有香火來源以外,別地幾乎已經沒人供奉了。”老神君說着一頓,“此前火陽帝君之所以敗於伏龍觀當代之手,遠離香火道場趕赴西域作戰、導致神力不繼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天鍾帝君絕不可能步火陽帝君的後塵。”
“你的意思是說……”
赤金大帝只是稍稍想了想,便知道了:“伏龍觀當代要路過光州?”
“那不至於。”老神君認真分析,“伏龍觀當代既敢行此大事,必有準備,以伏龍觀的古老傳承,絕不至於不知道天宮有個天鍾帝君,甚至很可能天鍾帝君本就是他打定主意要清繳的神靈之一。想來天鍾帝君也是這般認爲,這纔會如此慌亂。既然如此,只要知曉光州是天鍾帝君古時候的道場,如今的香火來源地,別說他不見得會路過光州,就算要路過,也會繞着走。”
“言之有理……”
赤金大帝的聲音也頓了下,虛心請教道:“那麼老神君的意思是?”
“伏龍觀當代如今在鼎山是在昂州,下一步定是天柱山,在越州,從昂州去越州,乃是往東北,很可能要經過禾州。”老神君說着,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條由面前通往右上角的線,“昂州斜穿禾州,再穿過言州一角,到達越州。”
說着稍稍停頓一下:
“禾州緊鄰光州,並且禾州也有少許人信奉天鍾帝君,若趁伏龍觀當代路過禾州時,在禾州與之鬥法,對帝君極度有利。”
“若他不走禾州過呢?”
“天柱山所在的越州同樣挨着光州,只是多年前妖魔大亂,越州被打空,如今的越州百姓皆是別地遷來的,信奉帝君的人並不多。相對來說不如在禾州與之鬥法那麼有利。”
天帝沉默思索,覺得很有道理。
再環看下方不管是別的幾位天宮老神衆神,還是自己提拔上來的親信,都連連點頭,覺得沒有問題。
神靈確實是這樣。
若能在光州與伏龍觀當代作戰,自然佔了主場便利。然而伏龍觀當代並不傻恰恰相反,先後斬殺金靈官、戰勝火陽帝君,已然證明,這個人的謀略算計並不比他鬥法的本領低,甚至迄今爲止他還沒怎麼用到他鬥法的本領,這樣的人,絕不可能踏足光州一步。
退而求其次,禾州自是最好的選擇。
“老神君以爲,天鍾帝君有幾成勝算?”
“老神以爲,至少七八成。”
“七八成?”
天帝一時露出喜色。
“天鍾帝君有‘死鍾’,最擅長與生靈活物鬥法,尤其擅長用來對付人道修士,本就剋制伏龍觀當代。其次伏龍觀當代修習四時靈法,四時靈法的厲害之處是妙用無窮,換了別的大能,一時不慎很可能着了他的道。然而天鍾帝君同樣精於此道,一口‘四季鍾’正管四季更迭。伏龍觀傳人擅長火法,然火法不可能與火陽帝君相比,同樣的,伏龍觀當代修習四時靈法,四時之力也不可能與天鍾帝君相比。”
老神君很有把握的說道:“對付伏龍觀當代,天鍾帝君實乃最佳人選!”
天帝看向別的神靈。
衆位神靈多數也在點頭,認可老神君的話。
老神君所言可謂一點沒錯——
伏龍觀再怎麼受天道眷顧,再怎麼天資卓越,同樣修習一道,數十年光陰,又怎能比得過同修此道的古神幾千年的造詣呢?
“何況就算帝君戰敗,也能消耗伏龍觀當代的準備與法力,說不定還能將之打傷。天鍾帝君這等古神,只要少了一位,天帝對於天宮對於衆神的掌握也更多一分,實在百利無一害。”
“便請老神君前去與天鍾帝君說。”天帝對老神君說,“此事過去,老神君當爲第一功臣,朕給老神君劃撥十州香火,享用百年,封帝君神位,昭告天上天下。”
“老神分內之事……”
“託付於老神君。”
“老神去也……”
凌雲殿門又開,老神駕雲又去。
守門神將默默看着,卻不知這一次,是不是又有一位了不起的古神將要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