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些年,將軍想過回去嗎?”
“自然想過,無時無刻不在想。”校尉鬼神情複雜,既有苦澀,又有悲痛,還有無奈,交雜在一起,卻又沒有淚流下來,“然而這裡距離逸都怕是有大幾千裡的距離,活人走過去尚且不易,我剛成鬼不久,又怎能走得回去?”
“這樣啊……”
宋遊站在原地,舉頭眺望天邊鉤月,想了想才說道:“說來在下與三花娘娘在逸都之時,還曾受過將軍與令正的恩惠,多虧二位,我與三花娘娘纔好在逸都立足,若是將軍真的有心想再回去看看,我倒願意幫將軍一把。”
“先生願意帶我回逸都?”
“我倒確實要回逸都,不過那多半也已經是十多年後的事了,將軍雖是鬼身,帶着方便,然而這十多年裡,將軍又是何等孤寂漫長啊。”
“我已等了十幾年,也不怕再等十幾年。”校尉鬼毫不猶豫的說道,不知想到什麼傳聞故事,又說道,“只要先生能帶我回到故鄉,就是拿個葫蘆把我裝着,裝個十幾年,無需將我放出來,也可以。”
“那豈不是比坐十幾年的牢還可怕。”
“心甘情願!”
能以暗無天日的十幾年孤寂爲代價,只願回到故鄉,與妻相見,不得不引人唏噓。
宋遊對他說道:“將軍與令正感情深厚,令人感嘆,不過實在無需這麼麻煩。有在下相助,將軍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順利的話,也許過兩個月將軍就能回到逸都,與令正相見了。”
“啊?”
校尉鬼似乎驚訝得有些不敢置信:“先生所言當真?”
“自然做不得假。”宋遊微笑道“也算是還了將軍與令正的恩情了。”
“不知是何恩情?”
“將軍回去便知曉了。”
“先生這恩纔是天大的恩,無論當初內人如何相助先生,都抵不了先生這份恩情啊。”
“將軍若覺心中虧欠,待在下進了城之後,便替在下向封昌二位將軍引薦一番好了。”宋遊說道,“雖說雷公定然已是要來管了,不過等雷公下界還不知是什麼時候,在下也好向兩位將軍說清利害,勸勸他們,這些天安分一點。”
“是!”
“將軍等下來尋我便是。”
宋遊說着便已邁開腳步,走向前方。
衆鬼在他身後紛紛散去。
漸漸走近了這座龜城。
黑漆漆的影子在眼前逐漸變得清晰。
這座城的周長怕有三四里,城牆高四丈多,厚兩丈有餘,大門已經沒有了,只有一個空空的城洞,本身月光就暗,從中走過時,眼前一片漆黑。
然而穿過城洞,場景立馬便不同了。
耳邊也多出了不少人聲。
白天飛過龜城上空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座被燒燬廢棄的龜城,房屋皆無門無頂,然而此時再看,一切彷彿都是原來的樣子。
裡頭每間房屋院落都有木門,亦有瓦頂,門上牌匾依舊,門口皆掛着燈籠,燈籠裡是慘白的光。
有鬼在路上行走,也有鬼在街邊閒聊,不僅有穿着盔甲的,也有穿布衣的,看見一隻貓兒大搖大擺的走進來,都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貓兒亦是擡起頭好奇的與他們對視。隨即將目光往貓兒身後看,便看見了緩步走進來的一人一馬。
衆鬼無論原先在做什麼,頓時停住不動,無論原先在說什麼,也立馬閉口不言。
全都轉頭,直直將人盯着。
片刻後纔有小聲的言語傳出。
“是個人……”
“是個道人!”
“來做什麼?不會又是來除我們的吧?”
“快去稟報將軍!”
“這個道人好像有點熟悉……”
“別輕舉妄動!”
宋遊聽着腳步卻不停。
也不管他們在說什麼,自顧自的邁着腳步,左看右看,從路上走過,彷彿是在白天逛某個尋常集鎮。
衆鬼紛紛避開他。
夜裡這座土城似乎已修復如初。
城牆內邊繞牆一週,修有馬道,裡頭既有軍營屋舍,也有將軍的府邸,有磨坊馬場,儼然一座完備的軍事要塞。
宋遊雖去過草頭關軍營,卻還從未進過這樣的軍事要塞。
眼中自然充滿了好奇。
而這顯然是這裡的鬼的手筆。
也算得上挺高明瞭。
要說起來,這裡的鬼最多不過死了十幾年,卻有這般本事,倒也是值得高看一眼。
直到走了好一會兒,纔在前邊被一羣鬼兵攔了路。
倒也不是攔路,只是聚了一羣鬼兵,由另一個穿着校尉盔甲的鬼帶着,站在前邊等他。
等宋遊走近,領頭的校尉鬼便當先站出來,對他施禮,瞄着走在他前邊的三花貓和走在他身後的棗紅馬,內心忐忑的說:
“不知仙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宋遊見狀一怔,也回了一禮:“將軍如此大禮,在下可承擔不起。”
“仙人……可是來鎮壓我等的?”
“將軍誤會了。”宋遊便笑着說,“在下只是聽說此地有座鬼城,裡頭多是將士英魂,不知原因,好奇之下過來看看罷了,莫要緊張。”
“呼……”
前方的鬼這才鬆了口氣。
雖說自己鬼多勢衆,然而這位的名頭他們前兩天才聽說過,禾州那麼大的妖王都能鎮壓,一座山都能搬過來,面對這等移山填海的神仙,他們不過一羣死了幾年十幾年的新鬼而已,又有什麼反抗之力呢?
要是心中坦然還好。
爲國捐軀的英魂,就是皇帝見了,怕是也要先行一禮,關切幾句,遇到演技好的,說不得還得灑落幾滴熱淚。心中無愧自然無懼,然而此地的這羣鬼卻又做不到這一點,心中有了忐忑,動搖之下,自然也就有了畏怯不安。
不知何時,唐安出現在了這羣鬼的身後。
不過他的官職和威信似乎比不上方纔說話的那名校尉鬼,於是只是默默站着,沒有出聲。
“不過在下來時,倒也聽草原會上的人說過一些事情,順路就來看看。”宋遊像是沒有看到唐安一樣,只對面前的校尉鬼說,“不知這城中管事的又是哪位將軍,可是有什麼難處?”
“回仙人,城中原本有兩位將軍,一位姓封,一位姓昌,都本領高強,很有威信,城中大部分鬼都聽他們的。”
“在下不是什麼仙人,只是逸州靈泉縣一名山人,將軍是保家衛國的英魂,卻是當不起將軍的如此敬稱,只叫先生即可。”宋遊一邊說着一邊又對着面前的校尉鬼擡手行禮,“至於城中的封昌二位將軍,不知將軍可否替在下引薦一下?”
“這……”
校尉突然爲難了起來,左顧右盼,片刻後才說道:“不敢欺瞞仙人,封昌二位將軍都不見了。”
“不見了?”
宋遊有些意外。
這時唐安才站出來拱手說道:“回稟先生,小的剛剛聽說,封將軍和昌將軍昨夜便已帶上親信離開了。似乎是他們去了草原會那邊,聽說先生已經來了此處,自覺自己做了錯事,生怕先生將他們滅了,於是昌將軍昨夜上半夜就已經跑了,封將軍聽說之後,下半夜也跑了。”
“……”
宋遊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細細一想卻又合理。
昨夜草原會篝火晚會上,便見到一名將校打扮的鬼,有些道行,今早起牀又聽三花娘娘說,深夜又有小鬼在山間遊蕩,跑到了山上來,見到三花娘孃的瞬間就被嚇跑了,宋遊還恭維了她幾句。
現在想來,篝火會上那位大抵便是昌將軍或昌將軍手下的鬼,脾氣暴躁,不僅一點不合便要取人性命,更是連當地官員也要順手宰了,倒是附和那名圓臉鬼對昌將軍的描述。
當時雖只見到一名道人和一名女童,不見三花貓,也不見棗紅馬,但想來也是覺得不對,後來查探一番,知曉是禾原上鎮壓妖王的那位。
自覺自己殺念太重,犯了重罪,又知曉鬼的地位,心中惶惶,於是毫不猶豫,連夜便跑了。
倒也是果斷。
封將軍本事雖高,膽量氣魄都不如昌將軍,見昌將軍一跑,自己也擔心“神仙”降罪,不知後來有沒有派人來查探過,總之也跟着跑了。
“先生……”
“罷了,走就走了,這種事本就不該在下來管,該是雷部的職責,如今雷部正神既然已經注意到,便讓雷公們去操心吧。”
天下雖大,被雷公盯上的妖鬼,還沒有幾個跑得掉的。
只是一方面雷部正神可能被北方大妖所牽絆,暫時忙不過來,想先警告他們一番,讓他們老實一些,等忙完了再來慢慢查明,妥善處理。一方面可能雷部正神也知曉他們身份特殊,以他們此前的過錯,也不願意將他們隨便滅殺,更不願意上下同罪,一殺百了。
宋遊感受倒是有些奇妙。
沒想到自己也有人還沒到便能嚇得一方鬼將倉皇逃竄的一天。
莫名奇妙的,居然也有點傳說中那些僅靠一個名字就能震懾妖鬼的大能的感覺了。
不過更奇妙的還是這個地方。
原本以爲此地是有什麼玄機,才引得這麼多人集體成鬼,現在看來,都是由邊境各地聚過來的。
國師近兩年來收攏陰魂,明知此處鬼兵衆多,卻反倒下了法令讓他們在此棲身,顯然不是這裡鬼多勢衆抓不走,應當也有別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