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的蝗蟲被道人一陣風吹死了,卻又不斷有新的來,田間的老者已累得喘不過氣,只好暫時歇息,打算等到晚些時候,天黑下來了,再按着官府說的在田裡點一堆火,以火治蟲。
這鬼蟲子可真是磨人。
怕不是那蝗神老爺再生了?
老者扶着腰從田裡出來,仰頭看了一眼滿天的蟲子,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遠方一陣動靜。
擡頭望去,只覺昏暗的天地間像是多了一團墨,這一團墨還在不斷向四周暈開,化作無數黑影,散至長空各處,有黑影自頭頂上流過,耳邊全是呼呼的風聲和鳥兒的叫聲,聲音同樣細小匯聚成河,這幅場景將他嚇得不輕。
有些鳥兒還降低高度,飛了下來。
老者穩住身形,壯着膽子湊近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隻燕子。
黑白的羽毛,靈動漂亮。
再擡頭看天,滿天的黑影,唧唧啾啾個不停,莫非全都是燕子?
……
很多地方的人覺得蝗災是天災,即使不是老天爺給出的懲罰,也是某種神異的力量,好比蝗神或是妖鬼,否則的話,原本溫順的蝗蟲,爲什麼不僅變得暴躁興奮,而且連自身樣貌也改變了?
加之蝗又通皇,令人敬畏。
於是哪怕已經遭受了蝗災,苦不堪言,也不敢輕易除蟲。
好在原先的知州有魄力,帶頭除蟲,也除掉了人們對蝗災的神異敬畏,後來的官員即使比不上他,也延續了這般態度,一直在努力除蟲。
前邊便有許多官差官兵,在蝗蟲最爲密集的地方,按照衆多古書,如《捕蝗要訣》、《捕蝗考》、《捕蝗集要》等的記載,用着魚箔法、網捕法與抄袋法等法子捕捉蝗蟲,隨即就地焚燒掩埋。
這是人與神、與自然的對抗。
要說將蝗災完全制住了,顯然是不可能的,可要說沒有用處也是不對的。只是蝗災本就可怖,古往今來都難以對付,這些人也只是竭盡全力想遏制住或減緩蝗災的蔓延罷了,能爲後方多留一些糧食,就多留一些。
不管抵不抵得住天災,總之無人屈服。
此時地方長官親臨前線,不敢懈怠。
耳邊除了蟲子的嗡嗡聲,還有四周人的大喊,此起彼伏,十分嘈雜。
忽然在這些聲音中,又多一陣風聲。
“篷……”
像是秋天或者冬日在寂靜的林子中大喊一聲,無數鳥兒騰空而起。又像是城中養了鴿子,鴿子在天空成羣結隊的飛過,可這聲音無論比起野外鳥羣還是城中鴿羣都要更大聲,更沉悶許多。
擡頭一看——
只見從遠方天上涌來一片烏雲,細看才知是一羣鳥兒,黑壓壓一片。
如天上的洪流。
這洪流一邊奔騰而過,一邊又不斷有鳥兒從中飛出,放低高度,或是在空中靈巧的四處飛舞,或是落在地上,捕殺蝗蟲。
地方官員愣住了。
其餘人也全都愣住了。
竟然全是鳥?
哪來這麼多鳥?
這些蝗蟲異變之後,鳥兒都不願吃,這些鳥飛過來又是做什麼的?
刷的一聲,一隻鳥兒飛了過來,就落在他們面前,低頭啄死一隻蝗蟲,卻並不吃,而是往旁邊走出兩步,又去啄其它的。
衆人這纔看出,是隻燕子。
“這……”
“別動!”
“別碰它們!”
衆人連聲喊道,都驚訝不已。
擡頭看天,亦是睜大雙眼。
這可真是神了。
只有當地官員皺起眉頭,覺得自己好似隱約在哪裡聽說過類似的故事——
好像是哪年的旱災,饑民無數,栩州有燕子,鋪天蓋地,遮雲蔽日,銜來糧米,救濟災民。之前又曾聽說,前幾年有燕子前往海外,搜尋畝產極高的良種回來,救濟天下,被奉爲燕仙。
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總之定是不同尋常。
……
蝗蟲羣居之後,不僅會改變容貌,也會產生毒素鳥兒確實不太愛吃,不過燕子本是幻化而成,也根本不吃,只將之捕殺。
據說安清燕仙化成的燕子,一次就可以將整個官倉的糧米銜空,那麼平息此處蝗災又要多久呢?
宋遊不知。
不過擡頭看着這隨着燕子飛過逐漸變得清明的天空,便已知曉了,蝗災被除已是定局。
不知過了多久,燕子才從天上飛回來,落在馬背上,似乎極爲疲憊。
“安清燕子,果然厲害。”
道人也收回目光,對他笑着說。
和老燕仙相識,已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知曉這位道行深厚,本領高超,卻是直到現在,才見識到這位千年燕仙的風采。
“我已安排好它們的飛行方向,它們會自己在這邊清除蝗蟲,直至靈韻耗盡纔會停下消失,怕是蝗蟲再多幾倍,也會被清除乾淨。”
“能除此災,不知救濟多少災民,你也是功德無量了。”
“不敢說什麼功勞,只是我安清燕子本就因爲天下百姓才得以延續,便學着先生,爲天下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燕子虛弱的說。
“很好。”
道人微微一笑,轉頭看了看,將目光鎖定了遠方的一座山。
山腳下有面巨石。
“這自是你的功勞,也是老燕仙的本領。救世濟民,自該留有名字。無論是你還是燕仙都是要的。”道人頓了一下,“即使伱不想要,老燕仙如今剛剛被敕封爲神,正需要人間香火信仰,多虧老燕仙的本領,才得以除災,於情於理都該留有他的名字。”
“……”
燕子張了張口,還是沒說什麼。
“走吧……”
片刻之後,道人才離開此處。
只是那塊原本位於遠方山腳下的巨石,不知何時已經被移到了路邊,上面只寫着一行簡單的字:
安清燕子在此除災。
沒有說是哪個燕子,也沒有說是燕仙。
道人則已經轉身,帶着棗紅馬,不急不慢的離開這裡。
一路仍能見到除蟲的人,或是因莊稼被蟲吃光而痛苦不已的百姓,只是大多數人此時都仰着頭,看着滿天燕子與蟲羣對抗。
莊稼終究是被吃掉了不少,終究是有人要流離失所,只是這就是得官府賑災才能解決的了。
道人留下巨石爲碑,一來是讓人們記得幫助救災的是誰,二來是送剛剛成神的老燕仙一些造化,助他早日鞏固靈身神位,更上一層樓,興許以後還有事情需要他的幫助,三來也是讓人們知曉這裡有神仙出手,既然神仙也留意到了災情,官府再賑災,積極性興許會高一些。
此來既是除災,也是看看能否再見故人一面,既然蝗災已經被平,便要再去找故人了。
那位田間老農所說的使劍的除妖先生,很可能便是自己認識的劍客,也可能不是。如果是的話,應該是他意識到這裡並非有妖魔作祟,又或是意識到這般蝗災自己無能爲力,於是便離去了,要麼去金河縣除虎妖,要麼去別地尋別的辦法。
道人打算去金河縣看看。
身後馬鈴聲響個不停。
燕子疲憊之下,站在馬背上,難得的沒有與褡褳中的貓兒保持太遠距離,也沒有過於警惕。
貓兒則似乎對當地百姓的苦難全然不知不解,就像當初她在蘭墨縣知曉老鼠成災,但關心的卻是滿地老鼠捉不完吃不完,至於鼠患成災對百姓究竟有多大的傷害,具體她是不理解的,也不關心,此時也只縮在褡褳中,探出頭對燕子說話:
“你喜歡這裡嗎燕子?”
“不喜歡。”
“爲什麼?”
“爲什麼要喜歡?”
“這裡的蟲子你一輩子也吃不完。”
“我一頓也只能吃幾隻而已。”燕子也拖着疲憊的精神回答她。
“這個簡單。”貓兒的表情嚴肅而認真“你可以用鹽巴,把蟲子做成臘蟲,這樣就可以放在兜兜裡,可以吃很久。”
“這……”
“你沒做過嗎?”
“沒有……”
“你會做嗎?”
“不會。”
“那你不聰明。”
“……”
貓兒不諳世事,自不知人間苦。
可話又說回來,她一隻貓,只需知貓間苦就夠了,又爲何要知人間苦?她一隻遍歷了貓間苦事也覺得習以爲常的豁達貓兒,又爲何要因人間百姓的苦楚而有多少憂愁?如此豁達純淨實在難得,又何必自添煩憂?
走着走着,貓兒便已經開始教起了燕子做臘蟲的秘訣了。
燕子聽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回答。
道人繼續走在前邊,聽着這些話,見了一路疾苦的心情也不禁輕鬆了些。
其實便是如此——
並非道人有多超脫,不受世事感染,見了天下疾苦也依舊風輕雲淡,實在是有這麼一隻貓兒在身邊,是治療內心的良藥。
世間繁華是要見的,但不可流連往返,天下苦楚也是客觀的,卻也不必沉淪其中。心志堅定之人,既然不被外界所惑,自也不被其所困。人生碌碌也不過百年光陰,伏龍觀的道人在世間行走再久,對世間改變再大,最後的最後,也終是要回到那座陰陽山上做自己的。
若問此時心裡如何,道人只願前方能遇上相識的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