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說的這些話,讓富弼都想醉過去了。
可惜他也一樣,越聽越清醒。
這不是先帝,倘若真的先帝朝,別說這種暗室之言,那怕是朝會上有臣子這樣說,先帝也不會做什麼。
可現在的官家……韓琦說他恐懼,誰又不是呢?
恐懼的根源並不是官家要做什麼,而是什麼都不做,偏偏讓人感覺官傢什麼都明白。
“彥國,還記得慶曆年範公的新政嗎?如今再看,幾乎所有範公的期望的都實現了。這就是官家讓人恐懼之處,這也是我認爲慶曆年官家就開始謀劃的原因。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就完成了!”
“因爲慶曆新政,我等被冠以朋黨,接連出外。同樣是推動新政,官家的新政卻是衆望所歸!”
“官家從來沒表現着要針對某個特定勢力,總是從讓人想象不到的角度切入,然後完成變革。”
“從代父祭祖而有了東宮六率之議,也就有了後來護衛營的組建,有了率軍南征,有了安南米糧之源,有了大理銅鐵之城,也就開始了朝臣融入皇家體系的開端。”
“然後,軌道、馬車、水泥、石炭、羊毛等等,一點點一項項,整個國朝的朝臣被網絡一清。從而完成了我等慶曆年用均公田防止貪瀆的目的。我們是以耕田入手,官家是以產業入手。我們是對現有利益的重新分配,而官家是創造新生利益。”
“再看看結果,從地方吏員到朝堂相公,在官家的新創利益中,無一人倖免,都盡數進了官家畫的圈裡。”
韓琦越說越精神,思路越清晰,腦子裡似乎對官家的路徑越來越條理了。
富弼已經無言以對了,不是不想配合韓琦聊天,是他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富相,我等慶曆年,提出了明黜陟以正政風,提出了抑僥倖以解冗官。可再看看如今,就一個監察衙門,借官宦之矛攻官宦之盾。可曾像我等撞的頭破血流?”
“以一個三級決策制,便一勞永逸的達到了慶曆年範公提出的擇長官的變革,以一個護衛營入手,就完成了修武備結果。”
“官家做這一切,沒有一件是親身衝鋒陷陣的,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做一個朝堂的調停者裁決者,在無聲無息中完成的。”
“這大布局完成了。一個監察衙門親軍,讓官家掌控賞罰官員的原點。一紙產業協議,讓官家有了拿捏朝臣收益的由頭。”
“負責忠誠教化的講武堂,負責創新產業的工坊城,只忠於陛下的新軍,只受皇家節制的礦城,貫穿整個國朝的軌道,還有無孔不入的皇城司……”
“富相,這一切纔是官家統治大宋的核心!一切都明白了,才發現沒有誰可以脫開。”
“是,確實是,三級決策制叫停了吵鬧的議事模式,監察衙門也杜絕了臣工們相互攀咬。可同樣讓整個彈劾途徑開放化了,那內參與武后的銅匭又有何異?”
“歐陽永叔,放棄內閣之位,甘願在講武堂教化。範堯夫,耿直不阿,卻心甘情願的做官家的一把刀。”
“王介甫,何等執拗之人,幾次新法被官家玩於股掌,一樣孜孜不倦爲國朝新政獻言獻策。文寬夫,又把誰放在眼裡了?一次萬尹山演習,一次禁軍裁撤,徹底讓官家錘地上了!”
韓琦突然就閉口不說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廢物禁軍的安置,自己剛剛鋪開謀局,就被內參的幾篇文稿打回了原型。
人是自己惹了,事是自己做了……
有一陣,富弼一動不動,韓琦也沒有再端酒盞,唯有搖曳的燭光在反應着他倆的心思……
“稚圭,我承認你說的都對。可你想過沒,官家這樣謀劃的結果是什麼?”
“從未曾損害過朝臣的利益,也從不曾針對過文官團體,便讓整個大宋進入一個正軌,有了蓬勃發展的氣象。爲何糾結於此?”
“你所說的皇家拿捏着臣工,本該如此!你所說的世家與皇家融爲一體,也本該如此!”
“世家也好,勳貴也罷,沒有誰就該着享受國朝的利益而不顧國祚久存。”
“官家曾有言,朝廷是什麼?朝廷就是我們,就是皇家和臣工,就是大宋萬民。融爲一體,方是真正的朝廷。”
“你說的拿捏也好,還是控制也罷。可多年來,官家可曾借用這些手段針對過一人嗎?”
箭,一旦射出去,就沒有了威力。富弼也明白這點,只拿捏不使用,纔是掌控的最佳方式。
韓琦暼了一眼富弼,他不信富弼不清楚。
富弼突然笑了。他韓稚圭說這些幹嘛?無非是發牢騷而已,自己一個傾聽者,反倒走心了。
正如韓琦所說的,沒人是被強迫的,都是心甘情願的。
自家有了收益,有了祖業,有了確保家族傳承的基礎。而這些得到的利益,已經足可以讓人不去貪瀆。關鍵是,官家同時爲臣工們營造了一個可以實現抱負的大環境。
“稚圭,如果你拋卻所有與皇家勾連的產業,迴歸農桑,做一個不被官家拿捏的孤臣……我想,不管是官家,還是朝臣,肯定都很樂意看到……”
“彥國兄,何出此言?你我二人,今日是爲閒話,不欺暗室,不傳六耳。同爲大宋朝臣,韓琦爲何要獨立於朝廷之外?”
“韓琦今日之所以說這麼多,是針對即將來臨的大宋境況,想從彥國兄處討教一二:這樣的大宋,會走向何方?”
富弼已經習慣韓稚圭這樣的轉換了。倘若自己跟他感同身受的感慨,或許韓稚圭還會繼續那種情緒。一旦自己沒有被代入,而是保持着清醒,韓稚圭就是當下這般……
醉話?閒話?狂話?都在一念之間。
大宋會走向何方?富弼覺得韓琦不該有這樣的疑問。
如今,官制改革推開了,三級決策制實行了,朝堂即將形成一個各司其職還都盡心盡力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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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議定役兵法,在各項產業蓬勃發展的同時,國朝的軍伍會快速成長起來。
待那時,國於內患,必將將重心轉移到開疆擴土上來。
大宋會走向何方?富弼希望他致仕以前,大宋能直追漢唐……因爲,官家用近三十年的謀劃,即位十年的夯實基礎,讓大宋有了金甌無缺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