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吧！”我起身走出簾子，於梳妝檯坐下，意態有些慵懶。青竹過來爲我梳理有些散亂的墮馬髻，我挑來一隻鏤空蝶花銀簪交於青竹別在髻中，又拿起妝臺上的一朵素花插在髻側。
“郡主已大醒，想見世子妃一面。”梔兒急切的跟在青竹後面行過來，垂首道。
這幾日裡，詳玉左左右右燒了七八回，糊里糊塗的只說着女兒該死之類的話。好在都教小沐也壓了下去。
“你先回去吧，我隨後便到！”心底揣想着祥玉見我所謂何事，是爲了見見這個未曾謀面的弟媳，還是爲了其他？
臨出發前我再次審視了銅鏡中孝服加身的自己，面色稍有些蒼白，卻也端莊精神，還算擔得起世子妃的名頭，這才輕起蓮步款款往臨曦樓的方向行去。
府中人人盡知我出生底微，當初扮着男相進了靖王府，便被門衛看輕了，一句“土包子”我仍記憶猶新。此後我暗暗警醒着自己，二蛋如今貴爲世子，不管什麼時候絕不能失了身分，丟了二蛋的臉。
臨曦樓與君子園相距不遠，只繞過了那處流水的假山便到了。梔兒已在樓前翹首等候，見我走來忙過來相迎。
靖王新喪，二蛋嚴令靖王府上下一律白衣素食，守孝三年。即使是病中的祥玉也被換了孝服。
廂房中，只她靠在榻上，底首垂瞼，臉色煞白，比起那白紙還要白上幾分。梔兒領着我與青竹進來，祥玉似是已神遊了太虛，並未察覺。我制止了正要出聲的梔兒，揮揮手，青竹會意，拉着梔兒退出廂房。
我放輕了手腳，走去偏房，果見小沐和衣睡在榻中，正睡得香沉。這幾日爲照顧高燒不斷的祥玉，委實是累着了，心中難免有些疼惜，過去拉過薄褥蓋在她身上，方帶上房門退出偏房。
再次回到廂房中，祥玉已察覺動靜，正擡頭望着我。然雙眸無光，面若死灰，神色萎靡不振。
我走至榻邊，展着幾分微笑，欠身道：“長姐醒了？”
“你很關心她？”祥玉盯着我看了半晌，才轉首瞥了一眼偏房道。
“她是我妹妹，自然關心。”我仔細瞅着她的雙眼，妄圖探知意欲何指。只是那雙目已是死灰，我並未如己所願窺得分毫。
乾脆視線往下，將祥玉前前後後看個透。真是一個標準的美人，柳眉杏眼，櫻桃的小嘴輕巧的鼻，指如削根蔥，口若含朱丹。由此可見，靖王當年迷上她的生母也是在情理之中。
“她心地善良，自是對得住你以心相待！”良久，祥玉復又開口，仍是圍繞我與小沐的情感，聲音虛弱且無力。
“我以心相待，她自以心相付，此乃人世之常情，天地之倫綱。”我語氣淡然，幾分厭惡之心已甚是明瞭。
祥玉微微一怔，然死灰的雙目不見半分生機。又過了半晌，才聞她氣若游絲，幽幽說道：“我乃罪惡滔天，你何苦又來救我？”
“我可以不顧你的生死，可博安與你尚存血親之情，他不忍，即使你是他的殺父仇人！”我一時激動，心血有些澎湃，拈着絹帕指着祥玉道，正言歷色道，“父王與他相聚不過兩年，便身受極苦死於非命，叫他日夜自責，寢食難安，以已所能，盡擔起父王未完之事。於他，你又其心何忍？你的罪，不止是愧對父王，更是羞對博安，你同父異母的親弟！”
“父王未完之事，安弟不盡得擔得起！”於我的指責，祥玉置若罔聞，杏眼輕擡，那死灰的雙眼終於有些波動，瑩瑩淚珠含在眶中打轉，“自我出生，便得皇爺爺賜封祥玉郡主，何等榮耀！我的幼年便一直活在那衆星捧月之中。而你又可知？我十歲那年，父王將母妃拿入地牢，指出種種罪行，連同那塊引以爲傲的青玉，也是母妃作假放入我口中！我躲在旁聽得全身發抖，可憐那時我才十歲！”
十指青蔥用力的拽起蓋在腿上的薄褥，我瞧那泛白的關節以及悽切的面容，竟叫我有些同情她的當時的處境。我按捺住心悸的澎湃，靜聽她繼續道：“我不慎將青玉掉入地面，母妃見那塊碎裂的青玉，知道我偷聽已經久，當夜便咬舌自盡了。”
“於是你便懷恨在心？”我不知她主動講起自己的身世又意欲爲何，只是聽得動容，忍不住在旁插上一言。
“恨！我恨一直疼愛我的母妃利用了我，我恨她欠着我一句對不起便離我而去，更恨生在這無情無義的皇家！可那又如何呢？母妃畢竟是母妃，皇家畢竟是我的家！”愛中有恨，恨中帶愛，如此糾葛之情，換作是我捨身處地，定也抑鬱悱惻。
逐漸的，我已對她生起了惻隱之心，柔下了臉色，道：“你……”
“不管你信與不信，那都不是我願意的。”我話未出口，便被祥玉搶斷，“我自幼與仁康哥哥交心相處，於他我是信任無比，父王出事的前幾天，我便一直昏昏沉沉，仁康哥哥說什麼我便做什麼，似活在夢中。待我清醒後，卻已被父王幽禁在西院，而後才從梔兒口中得知，原來真是我下藥加害了父王，父王纔將我幽禁！”
“你說，你亦或是被催眠，亦或是被下了迷藥，在神智不清的時候才……這些，你可有與世子說過？”看着纖弱哀傷的祥玉，我心中極是悵然，祥玉一心求死，自然也不會費神去編排一些故事去博人同情。
“縱然如此，也難解我深重的罪孽，說與不說，又有何用？”祥玉突然鬆開緊抓的被褥，抓住我的衣角，悽楚道，“你若好心，便勸安弟放棄這不念一絲感情的皇家，他生長於鄉野，不論心機或是城府都不是他的對手！也讓我追隨父王而去，此後爲牛爲馬的服侍他老人家！”
原來她是以親生的經歷與我訴說皇家的無情，可事以至此，我也無能爲力，只得搖頭道：“父王的死對他刺激太大了，我勸不動他！倒是你，人死身涼，又有何用？你既知罪孽深重，不如用那殘生修禪理佛，捻珠敲魚，一爲消除業障，二爲普度靖王。”
祥玉面復死灰，似丟了魂一般鬆開我的衣角。我於心不忍，卻也只能面呈絕然，唯有此，才能使祥玉絕了死念。
我轉身離開，只因心裡有所掂念，開門時未曾留神竟扎到了手。食指連心，叫我倒吸一口涼氣，不禁“啊”的一下叫出聲來。與此同時，餘光瞥見門外有個纖細的身影匆匆略過。
我心道有賊，顧不得扎入食指的異物，忙開門側身跳出，卻見廊道的彎角，一抹白色的身影隠入彎角的樓梯內，待追去察看，整道樓梯已是空空如也。
那人速度之快，令我乍舌！心知再追下去也是枉然，擔心是調虎調山，趕忙折回。
回到房中，見祥玉仍然靠在榻邊，神情悽楚，對外界視若無睹，只垂瞼自醒。
見她安然無恙，鬆了口氣，又去了偏房。小沐已踢翻了薄褥，四腳朝天呼呼大睡，便過去拎回薄褥替她蓋上。誰知食指才觸及被褥，便覺一陣刺痛，陡然想起不小心紮在肉中的異物還未取出。提指一看，卻是一根尖細的木屑，只露出細短的一頭，另一頭已深入肉中。連心之痛叫我直皺了眉頭，咬牙將其拔出，帶出了些星血珠，含在舌間吮去。這才替小沐蓋好薄褥，心中揣着那抹白影離開臨曦樓。
樓前，青竹與梔兒正立在一側，見我出來，忙過來曲膝請安。
我對二人的請安也不甚理會，腦中連連浮現那抹白影，只覺異常熟悉。魂不守舍的樣子被青竹被看在眼裡，只聽她關切道：“世子妃莫不是在擔心郡主？”
我擡眸相望，不知何故，將那抹白影與青竹相比，覺得形同，與梔兒相比，又覺得形同。便道：“剛纔有個人影自樓梯下來，你們可見着往哪個方向去了？”
“回世子妃，奴婢一直守在樓前，並未見着什麼人影。”青竹面色嚴謹，一派自然。
我嗯了一聲，側臉問向梔兒：“那你呢，可見着往哪個方向飛去了？”
“奴婢一直與青竹姑娘守在樓前，也未見着！”梔兒眨着清澈的雙眼，十分鎮定。她說話向來唯喏，這般鎮靜倒是少見！
下樓梯時我曾細細留意，只有上下兩個樓梯口可以暢通行人，中間三面砌了牆，所處藏身。而青竹與梔兒站立的位置又與樓梯口相距不遠，若是人影晃過，她們就是沒有看清，也定然有所查覺。心下存疑，也不點破，只笑笑道：“沒有便好，看來是這些日子未曾好眠，定是眼花了。”說完提步往君子園走去，青竹知道我心情不快，便緘默其聲跟在身後。
正欲踏入園中，忽聞身後傳來一陣倉猝的急呼：“世子妃，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我收起已踏入門坎的左腳，轉身望向來人，凝眉輕蹙。來人身着麻衣，帽子不知道落在何處，空留一頭凌亂四方髻，已鬆誇誇的彎向一邊，被白布條勉強扎着。
我只覺來人甚是面善，認真回想，卻是那日爲我通傳帶路的門衛。自那日後，我便不再有幸能逮着他，今天倒是自動送上門來，是不是代表某人可以怒指着他的狗臉，教訓教訓他不要狗眼看人底呢？
纔想着，來人已跪至我跟前，一臉慌張，尚來不及喘上一口粗氣，便急急道：“奴才無德，見過世子妃。”
湊上去仔細看看，卻又覺得不十分的像：“你叫無德”？
“奴才無德！”無德微微愣神，主子問話，也只好掩下眼裡的焦急，老實的回道。
“你是府裡的門衛？”我點點頭，再次問道。看着他那愣神愣腦的模樣，哪裡有半點當日的神氣，心中覺得好笑，權貴這東西啊，當真了得！
“回世子妃的話，在府裡領了門衛的差是奴才的胞弟，叫無才，奴才是府裡的雜役，這幾日府里人手不夠，纔有幸能跟着管家跑前跑後。”無德釋然，知道我錯認了人，施施然的解釋道，全然已經不見剛纔的那番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