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發的狀況即使反映敏捷如影子者亦不禁靜聲怔在原地。酒水順着他消瘦的下巴滴滴嗒嗒一路往下,順間便溼了胸襟,原本就足夠冷酷的臉現下愈發的難看。
小沐自知闖禍,情急之下直接取出袖袋的巾帕外加十指往影子臉上糊抹亂拂,企圖以最快的方式擦拭影子臉上的酒水。動作之快令影子招架不得,一時間難以推卻小沐的盛情,臉色陰晴不定,眼見了便要發作。
“姑娘住手,姑娘旦請住手!”因小沐的擦試的動作實在是不雅,影子纔開口說話便有酒水順着巾帕的推送誤入脣間,“卟——夠了!”
終於,影子忍無可忍,扯開嗓子一聲吼!
“對不起,對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小沐被吼的怔了幾怔,如一隻小鹿碰見了獅子一般擔驚受怕。
小沐姑娘戰戰兢兢的模樣,影子自視強者見着弱小難免有些不忍,大掌往臉上一抹,緩下神色道:“無妨,姑娘也非有意爲……爲之……”話尚說得一半,影子突然站立不穩,腦袋左搖右晃,眼皮也似沾了強力膠一般的垂上,接着便轟然倒地。
幾乎便在同一時間,原本戰戰兢兢的小沐跳起了身形,下一秒落在滿臉驚訝的月牙與楊年奎身後,指出劍指在二人頸向間迅速點擊,隨即拍了拍手掌道:“倒!”
果不其然,月牙與楊年奎尚未來得及反應,便猛得一頭紮在桌上,傳來咚咚兩清脆的聲響。
我起身行至倒地的影子跟前,冷眼俯視着地上那個酣睡如牛的身軀。哼,任你有多冷傲,多強大,如今還不是被我踩在腳下!擡腳踢了踢,影子已然是紋絲不動,連連搓手笑道:“如何,他可以睡多久?”
“這次配的迷藥藥效甚重些,一般人足可睡上個七天八夜。以他的功力嘛,三天四夜是最多了的。”小沐一面收起下了藥粉的巾帕,一面跑去盆架邊洗去掌心沾粘的藥粉。
“只要過了今晚便好了。以防萬一,得將他們捆起來先。”想起每每辛苦的爬出了高牆落跑卻被他輕輕鬆鬆便包成棕子丟回房間,心裡驀然騰起陣陣暗爽。好小子,我讓你隨意踐踏別人的勞動成果!又在其腰上補上兩腳,方覺解氣,“小沐,將這人捆嚴實點!”
“好的。”小沐洗淨了手,就房裡四下轉了轉,沒有找到適用捆人的繩索,便一把扯下幃幔後的紗賬,唰唰幾聲便撕成條狀,可惜了那匹代表帝王貴寵的貝紗。
捆好了暈睡的三人,藏於牀賬內,又在殿中細細查看一番,自覺無不妥的地方,方靜靜地佇立在窗前,搖起團扇,若無其事般欣賞窗下的暖風戲嬌花,而心裡卻期盼夜幕早些降臨。
午後的風尤見悶熱,暖暖的風送上懶洋洋的睏覺,叫人一個不注意便要合上眼皮倒頭休眠。就連一貫嬉鬧的喜鵲也不知在哪株樹上甜息。
窗外已無管樂的悠揚,只偶爾傳來幾聲禮炮響徹雲霄,驅一驅人們的睡意。這個時辰,想必樂師舞姬們也作些休暇以充足夜間國婚時的精神。
院中駐守的侍衛心神無不飄蕩去了御花園,幾個站得近的便伸長了脖子湊在一處底聲討論着國婚是如何如何的莊嚴隆重,欣和郡主是如何如何的美麗賢德,與東厥小王子是如何如何的天造之和,傳得竟也是如此的傳神,似是親眼見了一般。我便在窗前有意無意地聽着,他們越是鬆閒,於我越有好處,自然由得他們去鬆閒。
小沐在庫房中尋來一副積了塵埃的圍棋出來,硬是拉着我殺上一盤,簡曰打發時間。
其實這個時候,哪還有多餘的心思去打發時間,無謂是不想駁了小沐的好意,便也只好按捺下緊張強打起精神有一粒無一粒的下着。
我不知小沐哪裡來的自信,似已成竹在胸,出逃有望,眼前一切的舉指投足只在排解我心底那一處激盪與不安。
小沐挑起雞毛撣子拂去棋盒以及棋盤上的塵埃,整好了棋盤,選了黑子率先擺上一粒,然望着落在棋盤上的黑子,眼底透着漫想浮浮,雙手不自覺撫上棋盤道:“象牙所制的棋子自然是珍貴的,加之這榧獨木製的棋盤,這樣好的一副棋卻被人遺棄在庫房灰土垢面,若是被公子知曉,定要嘆世人的不惜物,白白糟蹋瞭如此珍貴的東西。”她愛着百裡挑一,潛移默化間,也愛上了百裡挑一所愛的。
團扇掩住嘴鼻,遮去那片飛舞的塵埃,取了白子捻在指間,淡然道:“以往只曉得博仁康爲愛瘋魔,卻無法知曉他如何的瘋魔。現下我算有一些明白了,他將我視作歆妃的替身,無非是讓我代替歆妃與他一同守住屬於他們的愛情。論這一點氣節,我倒覺得他與百里甚爲相似。”
“可他的愛畢竟有些自私了,何苦連累了他人,平白害得姑娘與世子各守一方!”小沐一心爲我着想,自然爲博仁康的霸道而忿忿不平。
我默默地看着小沐,她之所以叫我感動,不是她的愛護之心,而是她看透了什麼是愛,知道怎樣去愛,對我是如此,對那冷冰冰的棋也是如此。何謂愛之情逼,便是如她這般,無私的付出不奢望回報,這纔是我最爲之感動的。
所幸,時間最是無情的東西,一分一秒地過着也是飛快。日落西下,夜幕冉冉覆蓋喜慶且緊張的皇城。
撐上明燈,御花園甚是宣鬧,吶彩聲,禮炮聲,絲竹管樂聲接踵而至,模模糊糊間似參雜了司儀高聲叩拜天地的喝唱聲。似蜩螗羹沸,一波接一波撩動我的心絃,叫人心神不寧。
不知爲何,對於這場婚姻,我的反感已無當初那般強烈。作爲帝王,國與家之間,必然是先取國再安家,博仁康的無奈之舉,若換作是二蛋,想來也是必然。這場婚姻,誰都不能怪,也都沒法怪。
小沐亦被飄來的聲音吸引,捻着黑子的手舉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帶着些許幽傷的明眸瞟向聲音的來源:“姑娘,你說,這時候,公子會想些什麼?”
“傷心懊悔自是難免的,但是小沐,百裡挑一是誰,以他的脾性定會振作。”若不是當初百裡挑一不願邢沛柔成爲掙權鬥勢的棋子,一味想着解除婚姻的話,今日邢沛柔也不會有機會被封欣和郡主,成爲遠嫁他國的新娘。這個惡果是百裡挑一一手種下的,既使是如何的不願,也只能由他自己嚐了。我說那話,無非是寬慰小沐而已,但誰說又不是在寬慰自己呢。
“今後的日子,小沐定守着公子,守一輩子,哪怕只是一個提鞋的丫頭,也是心甘。”小沐的眼中流露出滿心的愛戀,癡癡的說道。
“傻丫頭!”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嗔了她一句。
正要促她下棋,卻見小沐幽幽起身站在窗前,仰頭望着煙花在黑夜騰空炸開的地方,五彩的流火在爲星空添上了絢麗的色彩,可絢麗的背後,究竟藏了多少不爲人知的心酸與哀傷。
當我這般傷春悲秋之際,突聞院子裡傳來一陣微弱的悶哼,說是一陣,仔細分辨又好似數個聲音自不同的方位在同一時間傳來。我騰得站起身,緊張的神色望向小沐。小沐顯然也已早我一步發覺,袖口輕揚,甩出一枚銀針,只在順間便見燭臺上的燈火卟卟閃了兩下便滅了。
驟來的黑暗遮擋了我的視線,我將眼睛閉上又睜開,企圖以最快的時間適應黑暗。
便當我的雙眼在適應與不適應之間的時候,模糊中只覺一道嬌小的身影攔在身前,將我實實的掩在身後。
起初心下一驚,以爲是賊人入室,心念所致,盯着那道身影腳步不由的退開了幾步。然而才退開了些距離,視線也漸漸明瞭,才知那抹黑影原是小沐,正以她的方式護着我。只道是虛心一場,忙又靠近緊緊的貼向小沐,揪起她的衣襬隨着她後退的腳步退至牆角。
“吱——”
平時不覺得,此刻聽起來,這開門的聲音卻是這般扣人心絃,莫名的緊張騰捲心頭。好在此時我的視線已適應了黑暗,擰起雙眉緊緊的盯住殿門,生怕錯過一絲一毫。
首先入眼的是一隻穿着黑靴的腳,接着是第二隻,兩隻黑靴跨列站開,黑靴上方的身軀在月光的照襯下顯得十分的殷實,身軀被着一道銀光,反剪着雙手。揹着月光瞧不清那臉面,但覺那雙眼睛正一寸一寸搜尋過來,只覺那人身上散發的氣息甚是熟悉,卻又覺陌生。
失去了“藍吟”,好似失去了對敵的勇氣。我的緊張紊亂了呼吸,只得平着本能牢牢的抓起小沐的衣襬,躲在後頭不敢探頭張望,只留出充滿警惕的雙目好觀彼之態。
“姑娘,是自己人!”小沐許是看懂了某種暗視,當下收起銀針拍拍我因過度緊張而微微發顫的手。
她這一拍好似一顆神效無比的安神丸,我方長舒一氣,緩和了神情,鬆開小沐的衣襬,任小沐去點亮燭壇。
燭壇的光亮,無私的照明瞭殿中,便覺一道灼熱的視線自殿門的方向索在我臉上。我警醒起還未徹底放鬆的警惕,壯着膽子尋着視線往殿門的那道身影瞄去。只見那人提步緩緩朝我走來,那雙墨如點漆的眼睛好似有茫茫霧海中指明燈似的魅力,吸引着我這迷失在霧海的獨木孤舟。
不由自主的,似被勾了魂,如他的腳步徐徐靠近,我亦失了神的邁出步伐。
“是你嗎?”聲音一如顫抖的身子,激動得不能自己,正巍巍顫顫飄去索住視線的那人。
幾月未見,他的身形愈發的清瘦,然臉部的輪廓依舊如初,黝黑且剛毅,給人一種恰比長城的偉岸;他的眉目愈發的疏朗,那如墨般精亮的眸子鑲在其間,恰似點綴了他內心如浩瀚宇宙般深邃。
每一次分開再相見,他都給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幻,莫名的刺痛我。叫我不得不收起平常之心去看待這種客觀卻及其傳神的變幻。
似經了慢長的等待,二蛋方呶動雙脣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