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兒媳!”牛大亦輕聲喚着,張開雙臂,將我與二蛋以及珍娘三人均攬進那經風霜的催蝕而略些傴僂的胸膛。
就這麼任他攬着,只覺那滿心的溫情自那暖和的胸膛源源不斷的淌入我們的心田。
如此過了好一陣子方纔分開,藉着透進屋舍的清風明月,細細打量着珍娘與牛大,與分別時的擔憂且不捨相比,雖然時光在二人的臉上又磨練了幾條皺紋,但那朦朧的淚眼裡,卻多了幾分自豪與欣慰。
起身扶二老在還算是堅固的椅凳前坐下,二蛋貼心的取下牛大插在腰間的煙桿子,吹燃了火種爲其點上。
看着牛大動容地吸食着煙桿子,瞅着那嫋嫋騰騰的煙霧,心中不免又要感慨萬端,便整理整理褶皺的衣衫,算是平一平那跌宕起浮的心境。
“世子,一路而來可算順利?”向聲音源頭望去,原是趙科,雖着一身夜行衣,但斑白的鬚髮,以及那老當益壯的神態,還是叫我一眼便認了出來,包括他身後白淨清秀的關劍俠。
“還算順利!”二蛋略微點頭,便往外踱去。
趙科心領神會般跟了上去。
本來男子之間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應多作理會,只是瞄着披露在晧月下與百裡挑一等人匯在了一處,正底聲了交淡着什麼的二蛋。腦中幾度浮現史上奪宮的景象,無論成敗,皆要師出有名,可是我的傻二蛋,你究竟師出何名?
心念所及,腳步在不覺間便邁出幾步,依在發黴的木門前,豎着耳朵卻也只依稀辨得什麼子夜,什麼攻其不備,什麼計劃周詳如此云云。
心下疑慮重重,待要細聽,卻見幾人已結束了攀談。二蛋回身朝我走來,面上多了幾分嚴謹,我不覺得一沉,難道,難道我的二蛋果真是要犯傻了不成?
思緒間,二蛋已近在身側,扳過我的肩,沉聲道:“你且與爹孃呆在此處,子夜一過,師傅與關師弟便會帶你們離開皇城,明日午時,城外青雲山六道庵中匯面,祥玉已在那裡等候!”
下意識的,我只覺這是一種別樣的遺言,極爲不好的預感恍若火山噴發一般衝刺着腦海。右手習慣性的抓起了胸前的衣襟,垂眸咬脣道:“你不與我們一起?”
二蛋愣了愣,轉而圈住我,我便順從的貼向他的胸膛,聽着那裡有力的心跳聲。淚自眼中再度無聲的滑落,有些溼了二蛋的衣襟,有些順着原來的淚痕淌進嘴角,鹹鹹澀澀的。
“媳婦!”說服的話在耳邊輕柔響起,“我已非從前的二蛋,如今我是世子博安,許多身不由已的事情不想做也必須得做。身在其位,必謀其職,這不僅僅是爲了大坤的子民,更是爲了我們今後可安然度日,無須提心吊膽。”
耳鬢傳來的熱度,一再掩迷了我的理智,我只覺貼在頰邊溫熱的脣一起一合,卻全然無暇理會這話裡真正意味,只喃喃重複道:“今後可安然度日,無須提心吊膽?”
“是,相信我!”二蛋捧起我的臉,就用以前我經常捧起他的臉蛋的那種手法,精亮的如浩瀚星空的眸子凝注着我的眼睛,似在催眠。
或許我該勸的,可是我竟忘記了勸。就這麼如受驚的小鳥依附在腐朽的門後,只探出一隻眼睛覷着二蛋領隊離開。便在他欲踏出宮門時,我忍不住又衝了出去,一舉推開那些擋路的人,撲向二蛋,由背後一把抱住二蛋,本應哭泣的眼卻展眉含笑,“二蛋,無論成敗,我定等你!若等得不想等了,便以自己的方式去找你!”
二蛋怔了怔,沒有轉身,亦沒有回頭,只覆上我的手,拇指輕而柔和地撫着我的十指。
目送一行人離去,心裡只落得空空蕩蕩的,只憑感覺邁出雙腿,朦朦朧朧的回到這處抵不住風雪的屋舍。
除了趙科與關俠劍負責保護我們,其他一干能用的人都帶走了,就連小沐也是!
這,怕是一場硬仗吧!必然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故才先一步步置好我等家眷的後路,無後顧之憂適才搏上一搏。
可是,我不懂,二蛋爲何非要在這個時候,奪宮並非易事,若無十足把握,何須冒險一試?
難道——難道他與博仁康已徹底翻了臉面,故此挺而走險?
還是倚在那扇腐朽的門前,仰望二蛋離去的方向,右手緊緊的抓住已經褶皺的不成樣子的胸襟,心裡似堵了團棉花,梗在那裡不上不下,異常難受。
“小安一向是守信之人!”不知何時,趙科已來到月下,刻意壓下本該洪亮的嗓音一絲不落的飄入耳際,他如此做,無非是不想讓裡面的二老聽見。
我恍若未聞,依舊維持身姿倚在門前。趙科也不以爲意,寶劍出鞘,扭轉身形,竟在院中舞起了劍術。
我收起遙望的視線,落在趙科舞劍的身體上。雖不懂舞劍的境意,但一見之下便不由的乍舌頓語,心生敬意。想不到年近八十的趙科,竟能舞出這般婉轉靈動的劍姿,柔軟的身骨絲毫不壓於常年習舞的女子。
少頃,趙科才收劍入鞘,提起袖口拭去額角的熱汗。轉身見我看着他,笑道:“這套劍術叫婉靈,創於娥眉派一名不起眼的女弟子。”
“師傅喜歡那個女弟子?”我提步上前,不知爲何會有此一問,但覺一個男子舞起了女子創下的劍術亦是這般傳神,想來關係非淺。
“呵!”趙科一陣苦笑,“可惜她門禁森嚴,終究有緣無份。”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最後只道:“對不起!”
趙科斂起落寞的神情,嘆道:“小安重承諾,一般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了諾,必定兌現。”
趙科所言非虛,便是從前的二蛋,有了想法也是待完成了之後才向你一一道出,看着趙科,我幽幽起脣:“他鮮少這般鄭重的與我說話……”想起二蛋臨去前的堅決,憂心忡忡過了頭,反而輕笑出來,伴着淚花,“他這般鄭重,反叫我擔心了。”
“回去吧,想必越兒也是乏了,且安心睡上一覺,待得時機出宮,師傅再叫你!”趙科說完,便轉身往屋舍走去。
我突然無法理解趙科與我說這番話的目的,僅僅是爲了打發時辰,還是爲了叫我寬心?
那仍舊挺拔的背影此時更顯得落寞,他一生孤獨,無妻無子,早將二蛋視作親子,此舉是否亦在寬他自己的心呢?腦中再度浮現先前那個不敢說出來的問題,忍了又忍,最終一個沒忍住,失聲道:“師傅,此舉可是奪宮?”
因爲我的語出驚人,驚得趙科飛速的迴轉身來捂住我的嘴,如此動作他愣是隻花了一息的時候,也不知是如何辦到的。
然而如此舉動恰似此地無銀三百兩,更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當下心沉底谷。不料趙科開口卻道:“越兒,嚇死老夫了,幸好左右無人,這若是着人聽見,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切不可再說,可曉得?”
我猛得點點頭,生怕趙科不明白我的意思,點頭的幅度甚是誇張。待嘴巴一得自由,忙問道:“可是,爲何二……呃,博安他要領那些人去,還說什麼爲了大坤,爲了我們的將來!”
“唉!小安此言不假,臨南王犯上作亂,帶兵悄然進京,數萬的兵力在城外十里地屯積,形勢萬分不利。若他朝小人得志,那大坤也再無寧日。”趙科嘆了嘆,又道,“博仁康自知勢單力薄,方與世子裡應外合,企圖一舉奸滅此等狼子野心!”
是了,花鈴曾傳來消息,臨南王奉召還朝,而他卻屯兵城外,我怎麼這麼快就將它忘了,眼波流轉,沉聲道:“那是臨南王想要奪宮?”
“依目前情勢來辨,十有八。九!”趙科眉目凝重,看得我才稍稍歸位的心又騰得竄起老高,“本不該與你講這些,唉,師傅輕言了。”言罷嘆氣連連,回身走向屋舍。
而我卻遲遲未能邁動雙腿,臨南王屯兵數萬,皇城御林軍不過數千,而二蛋底下的皇家軍隊卻分散各地,一時怕是難以集結,帶在身邊的不過兩百號之衆。如此一來,與那數萬的兵力也是差之千里。
我頗覺得欲哭無淚,這個傻二蛋,他們鬥他們的,關你何事,你就不能做只隔岸觀火的老虎嘛,何必親自插上一腳呢!可是轉念又想,他二蛋能不插上一腳嗎,老婆跟鄉下的老爹老媽都被人家請來了,難怪他說什麼“在其位必謀其職”的鬼話。
那博仁康是什麼人二蛋未必不清楚,他博仁康既能狠心地向靖王下毒手,又在靖王府中安插衆多細作,難不保他將來會來一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再者,二蛋接管靖王的職務撐管大坤財資,權政之事本就與他無關,此次若是成功了,他博仁康便更不會放任威望巨增,甚至可以威脅到他帝王權威的二蛋存在!形勢所驅,他與二蛋必定不能共存,而除掉二蛋的最佳時機,便在事多人雜,刀槍無眼的今晚——這成與不成,二蛋都必有性命之危!這可如何是好呢?
想法愈多,愈是心急如焚,腦子裡一時鬧哄哄的,什麼紛亂的思緒都往裡灌。最後一個衝動的想法佔據上風,那便是,要與二蛋同在!
這個想法一經萌芽,便像是受了神水的灌溉,在腦中飛速滋長,瞬間就長成了參天大樹,鬱鬱蔥蔥的枝葉催促着我的每一處神經,刺激得不容多作思考。
提了提衣裙正欲奪門而出,然一絲理智嗖得閃過腦際,一閃即逝,但好在被我逮個正着。
是了,無論如何,總得與牛大等人打聲招呼,特別是那趙科,他負責照顧我等的安全,若我不聲不響的離開,勢必給他添亂。
只是用什麼藉口呢?什麼藉口可以取得牛大等人的信任呢?茲事體大,實話實話縱然是行不通的,反而平白增添了牛大與珍孃的憂慮。
啃着拇指的指甲,原地轉着圈圈,苦思冥想,最終靈光一閃——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