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慶春苑宴客廳,華燈灑下柔和的光芒,金銀器皿熠熠生輝,長方形的巨型餐桌上鋪着黃澄澄綢緞桌布,鏤金花瓶裡的蘭花清麗綻放,富貴清雅。
宴客廳寬敞無比,建有戲臺,現今絲竹飄揚,戲臺上走馬燈似的武生、青衣、花旦粉墨登場,唱得是《蟠桃會》,很熱鬧的一出武戲。
慶春苑本就是王府有重要客人亦或王爺王妃來了興致時看戲之所,好像小戲院似的大廳僅有一桌,整個戲班就高速運轉起來,唱的極爲賣力,可比臺下有千萬觀衆更有勁頭。
其實葉昭也對王府戲班這些藝人的能耐讚歎不已,沒有任何機械設備輔助,但他們的戲臺道具的水準高到不可想象,佈景的移動變幻妙到巔峰,武生在棉花團做成的雲朵上騰空虛浮,一朵用粉紅絲綢做成的大荷花,帶着兩片綠色的大荷葉從戲臺上升起,荷葉與花瓣漸次張開,儀態端莊的觀音大士,身着全白的綢衣,戴着白色的頭巾,站在蓮花中央,當葉瓣張開時,童子龍女分別站在葉瓣中間,花瓣完全展開後,觀音菩薩就逐漸上升,花瓣隨之慢慢閉攏。
葉昭不由得輕輕鼓掌,中國傳統藝術之博大精深實在令人歎爲觀止,可惜到了電子時代,終於還是被電流製造的虛假東西打敗,慢慢趨於消亡。
巨型方桌左右,坐着朱滿月、馬香玉和她倆的家人,年紀小,自不能單獨赴宴,朱滿月有母親朱九棠陪着,而馬香玉則與父親同來,也就是那小面鋪馬記雲吞麪的馬老闆。
朱九棠雖然知道葉昭身份,甚至客串過幾天文書,但卻第一次見識王府之奢華,心裡的震撼難以言表,來攝政王府做客,她自然特意打扮了一番,水藍緞子的百花裙,美髻上銀釵朱釵亮閃閃的,略顯嫵媚,娥眉黛目,體態風流,倒也明媚動人。
馬老闆卻是做夢也沒想過香玉的這位好朋友就是攝政王福晉,而且是嫡福晉,到現在還暈暈乎乎的,眼裡閃現的畫面好像都斷斷續續的,充滿了不真實感,至於人家都在說什麼,也僅僅下意識回答,早就陷入了夢遊狀態。
身後幾步外,一排清秀小婢輕輕搖扇,更有一溜溜小婢穿花蝴蝶般送上各色點心糖果。
兩個小婢端着銀托盤給福晉奉上香茗,純白美玉的茶杯,碗蓋是金的,另一隻銀托盤,裡面有兩隻白玉杯子,和先前那隻一模一樣,一隻盛金銀花,一隻盛玫瑰花,另外還有一副金筷子。
蓉兒可全無在葉昭面前的幼齒可愛模樣,她捻了幾朵金銀花放入茶杯,又對她的朋友滿月、香玉還有朱九棠、馬老闆道:“你們也嚐嚐,喜歡不喜歡。”親自幫她們的四盞茶杯裡也放了金銀花。
等小婢將香茗送到朱九棠等人面前,朱九棠急忙起身福了福,謝過福晉,而馬老闆已經鬧了不少笑話,這時又急忙趴下磕頭謝恩。
這情形鬧得滿月和香玉也都怯怯的,跟着從椅子上跳下來,眼巴巴看着蓉兒。
葉昭笑道:“都不要太拘束,今天請你們來可不是給你們罪受,這不福晉想她的兩個小姐妹嗎?這麼鬧,以後咱們可沒法兒走動了。”
“是,是……”馬老闆起身,心內喜悅的無以復加,走動?自己竟然沾女兒光,能時時來給王爺磕頭?
這個從生下來就被他認爲是賠錢貨,送去上學也不過是想賣個好價錢的女兒驀然間成了金疙瘩,馬老闆心說這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有喜鵲在院子裡叫,莫非上天早有預兆?唉?早怎麼沒想到,沒好好疼惜她呢?
葉昭笑着對馬老闆道:“香玉的親事不急,將來啊,福晉給她物色一門牢靠的。”
馬老闆樂得都不知道說什麼了,咧着嘴,一個勁兒的傻笑,又想跪下磕頭,被女侍衛攔住。
葉昭又看向了朱九棠,說道:“鏢局怎樣了?”
朱九棠微微躬身:“託王爺福,一切還好。”
對於青幫,葉昭自也不會掉以輕心,不過朱老爺子倒也算奉公守法,鏢局生意最近尚好,而且申請配備了三十枝火器,這也沒辦法,他走的貨大多是來往雲貴,鏢師們沒有火器傍身,在那窮山惡水盜賊如毛之地,分分秒就被人剁碎了喂狗。
不僅僅是朱家鏢局,廣州的幾家鏢局均配備了少量火器,當然,火槍上有編號,也有嚴格的佩帶使用條例。
實際上南朝對火器的控制極爲嚴格,而且也在逐步解散民團,廣東一地,已經開始了取締民團的行動,嚴令三個月內解散一切民間武裝組織,火器甚或大刀長矛都要折價上繳,團勇回鄉安心生產,願意當兵的只等下一年募兵時報名就是。
廣東已經基本形成了警備團、巡訪團到巡捕房、地方鄉公所治安隊的軍民治安結構,取締民團乃是進一步將文職政府的影響力擴大到鄉村的必然結果,同樣,對於維持社會穩定也有着重要的意義。而其餘幾省,就要慢慢來了,就算江西,北部地區也剛剛平息戰亂,解散民間武裝就要有一個過程。
朱九棠琢磨着又道:“王爺,上月趙五之事實在跟我爹爹沒有干係,而且,我們也遵巡捕廳公文,以前的香棍、刑棍、堂禮統統取消,凡是鏢局鏢師,不許再開壇收徒,就算我們鏢局內,也沒人以同門自稱。”
南朝借鑑的是香港島經驗,現今在香港島,自稱三合會成員一律獲罪,而且法令一直延續到後世,一百多年後的香港,自稱幫會成員同樣會受到恐嚇罪的指控。
葉昭就笑:“倒也沒這麼不近人情,你們這些師兄師妹稱呼慣了,難道非逼着你們改口麼?取締幫派,是爲了穩定,收徒不收徒的,只要不是過去那種,徒子徒孫滿天下,遇到事端一擁而上的暴力團伙,倒也不是說收個徒弟都不行了,而且收徒就要有儀式,欺師滅祖,本就該遭天譴。”
朱九棠連連點頭,只覺得攝政王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了。
葉昭又道:“趙五的事兒,我也知道和鏢局無干,你們倒也不必憂心。”
趙五引發的一場騷亂髮生在十幾天前,這個趙五是青幫弟子,後來進了廣州衛生局做清潔工,卻惹出了一場事端。
衛生局在南朝尚不是常設機構,只有廣州、贛州、福州等幾個大城市剛剛設立,而廣州衛生局是最大的,清潔工就有五六百人。
這些清潔工大多是外鄉人,住在東城新城區衛生局給建造的簡易木房宿舍中,在後世看來自然是豬窩狗棚一般,但現今?管吃管住,衣服也是統一的,每個月還有一個銀洋拿,想想幾年前的亂世,這樣的差事去哪兒找?
不過趙五顯然不知足,他好吃懶做,又濫賭,常常在宿舍聚衆開賭,不服管教,最後管事要開革他,他就藉着青幫的名頭,聚齊了上百人衝進清潔工宿舍區大院,將那管事暴打一頓,還打傷了十幾名工人,人一多,氣勢一壯,可就腦袋發熱,又衝出去開始洗劫商鋪,很快就有了數百人蔘與,幾名先行趕到的巡捕都遭到毆打,其中一名傷勢嚴重,送進醫院不治而亡,接着大批步槍巡捕趕到,二話不說武力彈壓,打死了數十名暴徒,趙五也在其中,而其餘人或抓或逃,一場騷亂很快就消弭於無形。
這場暴亂令葉昭嘆息不已,現今爲了維護穩定鐵血的手腕真是不可避免,不然只怕那些心裡不安分的貓貓狗狗必然羣起效尤,畢竟這些年亂世,殺伐太重,到處都是手上沾過人命的兇頑,和平年代的治國方略並不能對症下藥。
不過說起來,現今南朝人權算是好的了,若不是現在國力弱小,葉昭真想譴責譴責歐羅巴諸國在人權上的記錄,在殖民地、甚至在本國,歐羅巴諸國距離文明社會的準則還差的很遠,只怕還得慢慢向南朝學習。
現今聽朱九棠說起趙五一事,葉昭不欲多談,畢竟不是什麼舒心事兒,搖了搖摺扇,指着戲臺道:“王母出場了。”
衆人目光自都看向了臺上,王爺對這段戲有興趣,大夥兒自都要屏聲靜氣乖乖的看。
用過茶點,大戲落幕,葉昭傳膳,小婢們送進一道道精美的菜餚。
而看着蓉兒將兩個小姐妹召到身邊,三個小腦瓜湊一起小聲蛐蛐咕咕,葉昭就笑,臉上全是疼愛。
葉昭夾過一筷櫻桃肉丸,剛剛放入嘴中,小婢來報,說是瑞四爺到了。
王爺用膳,本來就是天大的事也該先壓下來,等王爺用過飯再說,但葉昭早就有令,不管自己在做什麼,有官員來拜訪,都要馬上通報,而選在飯口來拜訪攝政王的官員,那也必定是急事。
聽說是瑞四,葉昭就招招手,小婢送上熱水毛巾,漱口洗手,又對蓉兒道:“你招呼客人吧。”
蓉兒自聽話點頭。葉昭這纔跟朱九棠、馬老闆告聲罪,出了慶春苑,直奔荷花樓東的小院花廳。
瑞四早就候在花廳裡,見葉昭進來,忙打千請安,穿着青綢布袍子,瑞四看起來越來越沉穩,倒不虧說是居移氣養移體,管着大大小小數千名甚至上萬名特務,瑞四這個大特務頭子也有了那麼點高深莫測的味道。
“主子,奴才抓到了公平黨一名首要人物,叫薛明九!”瑞四滿臉堆笑的報喜。
葉昭一怔:“薛明九?”可不就是紅娘的掛名親戚吧?薛三刀的弟弟?
等瑞四說:“這小子挺橫的,一定要見蘇爵爺,奴才不敢定奪。”葉昭就知道,定是那小白臉無疑。
“怎麼抓的?”葉昭端起茶杯,吹了口浮在茶麪的青尖兒,淡淡的問。
“這小子去了清華小築,出來我們又盯了好久,找了個藉口查他,然後就抓了他,不過主子放心,清華小築的人可不知道奴才們盯上了那兒,薛明九自己都不知道,他還以爲是口音露了餡呢。”
葉昭微微點頭,瑞四又道:“這小子窮橫,被收拾了幾下狠的,就乖乖報了自己名字,可囂張勁兒不小,一定要見蘇爵爺,說是蘇爵爺的弟弟,奴才不敢擅專,還請主子定奪。”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葉昭不由得有些嘆息,薛三刀未必是什麼英雄豪傑,但在這個時代,稱得上壯士一條,可這弟弟也太不給作臉了,沒兩下報了名號不說,還趕緊把紅娘扯進來,也真令人哭笑不得。
琢磨着,葉昭道:“紅娘他就別想見了,你們該怎麼問就怎麼問。”
“喳!奴才知道了!”瑞四規規矩矩打千領命。
葉昭又道:“這個人,也不用全來硬的,給點甜頭,他在黨賊中應該有點分量,如果能放出去給咱們做事,對於剿滅黨賊大有裨益!”
“是,奴才謹尊主子聖喻。”瑞四恭恭敬敬的,看起來沒什麼,說話可是越來越露骨。
葉昭擺擺手:“你也要看着辦,這人怎麼處置最後還是你說了算,但有一條,就算咱們用不上,也給留條命。”若不明不白這人就叫瑞四給弄死了,紅娘那倒不好交代。
“是。”
葉昭看了瑞四一眼,道:“你還有事吧。”
瑞四道:“是,奴才收到密報,奕欣派人正與英吉利一家公司秘密談判,好像準備同意英國人修建威海到青州的鐵路。”
葉昭眉頭就一皺,北國確實也在興修鐵路,但一貫的作派,慢悠悠的如同牛車,北京到天津的一段鐵路好像一年多了,還未修建完成,現在要修建威海到青州的鐵路?
這和南朝募集國外資本修建鐵路不同,想也知道,定然是與英國人達成了秘密協議,就好似當初德國人在山東修建鐵路,實際上沿途礦產也拱手相送,白白送給人家開採。
現今北國強硬派勢力龐大,雖不至於這般明顯,但迫於南朝巨大的壓力,恐怕也定許給了英國人許多好處。
鷸蚌相爭,漁翁要不趁機摻和進來那就怪了,在南朝得不到什麼大便宜,就盯在了北國身上。
葉昭品着茶,看不出在琢磨什麼。
好一會兒後,葉昭對瑞四道:“沒旁的事兒你就去吧,修鐵路這檔子事兒,上點心。”
“喳!奴才告退!”瑞四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倒退而出。
葉昭坐在花廳裡,品着茶,默默的思索着。
等他回慶春苑的時候宴席已經散了,蓉兒的兩個小朋友也走了,蓉兒小不點正踱步等他呢,看得葉昭一陣好笑。
有個小幼齒老婆等候、關心,倒也別有一番溫暖情趣。
宴請學堂的好友,蓉兒自沒有穿起福晉華麗的行頭,免得嚇壞了人,也失了親近之意。但也不會太隨便,蓉兒一襲紅綢子滿洲旗袍,倒是端莊明秀,幼幼的小風情。
“相公,咱們烤點肉吃吧?”見相公回來,蓉兒興致勃勃的提議,其實她陪客人,就算想留肚子也不能太明顯,免得客人吃不下,現在又要吃烤肉自是擔心剛剛相公沒吃飽。
葉昭笑道:“不吃了,我剛剛也不餓,香玉、滿月她們吃的還好吧?”
“嗯。”其實蓉兒交了兩個“小孩子”朋友,多少有些擔心相公笑話自己,可現在聽相公關心兩個“小孩子”,那自然是因爲是她的朋友了,蓉兒小心思就甜甜的,走過來,拉住了相公的手。
葉昭卻一把將她抱起,笑道:“走,跟相公去書房。”蓉兒就點小腦袋瓜。
書房古香古色,書案上,那方白玉定窯獸面筆洗甚爲引人注目,小婢注了清水,汪汪碧意呈現,甚爲奇妙。
又有小婢幫着磨墨暖筆,清花竹筆筒、紋理綺麗的靜坡端硯、黃石龍虎獸鎮紙,文房之寶,各個俱非凡品,搭配起來更是古雅中滲着富貴威嚴,清淨中流露王家氣派,這些古物選擇起來很有一番講究,都是蓉兒操辦的。
說起來這書房給葉昭用葉昭自己都覺得浪費,自己也就是一根粗劣貯水筆在手,亂寫亂畫的野蠻人,哪有老祖宗的半分風雅了?
倒是給蓉兒用,定然相得益彰。
“蓉兒啊,你幫我寫字。”葉昭坐在書案旁,將蓉兒抱起放在他腿上,老實不客氣的,誰叫老婆寫字漂亮的不行呢。
“哦。”蓉兒自然百依百順,優雅的捻起毛筆。
葉昭琢磨着,說:“我就說說大概意思吧,這文字雕琢,遣詞排句,你看着辦,寫給外國人的,還是老規矩,要有浩然之氣。”
蓉兒又點了點小腦袋,其實葉昭這兩年沒少讓她幹這事兒,蓉兒也算駕輕就熟。
沒辦法,雖說大白話文歐羅巴諸國可能理解起來更輕鬆,但這些照會文件原稿洋人肯定是要存檔的,千百年後後人看了,總要令其感受到中華風流,不能這一時期的文件來往全是白話,那未免不成體統。
琢磨着,葉昭道:“這是照會歐羅巴諸國的,告訴他們,北京政府並不是中國合法政府,現今北京政府私下同各國簽訂的條約,我們一概不予承認,日後若起紛爭,不要怪我話沒說在頭裡。”
自然要給西方各國打打預防針,不要以爲中國的事情這麼容易插手,將來賠了夫人又折兵,自己可是有言在先的。
蓉兒歪着小腦袋,咬着小嘴脣想了會兒,隨即就落筆,清雅無比的小楷令葉昭一陣陣汗顏,這個小幼齒,咋就這麼招人疼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