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敏早上喜歡去東德門錢記來一籠湯包當作早點,每次到錢記,剛剛好是錢記對街磨剪子老王開鋪的時間,可以說風雨不改,鄂敏是一個一板一眼極有規律的人,也是個很有原則的人。
可偏偏今天鄂敏破了規矩,晚到了半個時辰,不是他起來晚了,而是在臨街的丁字路口耽擱了,兩個潑皮大打出手,堵得人山人海的,鄂敏不喜市井之徒看熱鬧的風氣,但卻怎麼也擠不過來,所以破天荒破了自己的規矩,心裡,也實在懊惱,若自己的規矩都守不住,又如何以身作則,清正朝綱?
鄂敏是廣東道滿洲監察御史,有彈舉官邪、敷陳治道、審覈刑名、糾察典禮之職責,雖然僅僅是從五品官員,卻是以輕制重,位低而權重,厚賞而重罰,監督地方大員不法之行,不受地方官員節制,可直接給皇上上書的天子耳目。
鄂敏深受皇恩,深悉聖人之道,以簡樸爲美,以奢華爲恥。就說這小籠包吧,要說下人跑得麻利些,也斷能吃得出剛剛出籠的鮮味兒,可他偏偏體恤下人,要不辭辛苦的走三個街口來錢記吃早點。當然,家裡下人又是另一個說辭了,人人背後罵他吝嗇,不捨得賞錢。
而便服出府,鄂敏的袍子是必定補丁摞補丁的,是以就算在錢記吃了三個月的小籠包,錢老闆和夥計卻不知道這看起來極普通的老頭竟然是御史大人。
“老爺子,今兒你可來晚了!”老熟客了,夥計阿三嘿嘿笑着打招呼,阿三單薄的衣衫敞開扣,露出瘦骨嶙峋的前胸,可不是,這一轉眼夏天可就要到了。
鄂敏對夥計微微頷首,昂步來到了靠窗桌,撩袍子慢慢坐下,穿的樸素,一舉一動卻像極了官老爺,還是那麼威嚴。
很快,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端了上來,鄂敏卻慢悠悠品着開胃茶,一杯茶下肚,剛好起筷,那時節包子鮮美燙嘴,最是美味。
品着茶,鄂敏和往常一樣,盯着窗外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總覺得廣州城這兩年不對勁兒,卻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兒。
對面衚衕口突然晃悠悠出來一頂綠呢小轎,前後兩個轎伕,旁邊還跟了一位管家似的人物,淡青的綢袍極爲光鮮,管家如此穿着,看來不是普通人家。
鄂敏還沒將目光轉開,忽見那小轎前面的轎伕突然一個趔趄,擡轎的槓子“咔嚓”一聲從中折斷,轎子也猛的前傾,乘轎子的主兒一下就摔了出來。
“哈!”旁邊有人笑,想來是見到這一幕覺得滑稽。
鄂敏微微蹙眉,就覺看熱鬧的人無聊,正想轉開目光,卻猛的一怔,卻見跌在地上的乘轎人一襲白紗裙,擡起臉,金髮碧眼,竟然是個夷婦,鄂敏眼睛猛地就瞪了起來,旁邊也傳來食客的驚呼。
轎子旁管事的眼見不好,幾乎是連拉帶拽將夷婦塞進了轎子,而錢記包子鋪的食客就有飛步跑出去,大街上行人突然也好像被打了雞血,都向那個巷子涌去。
“阿三,你今兒算長進了!”錢老闆點了點夥計阿三,一臉的讚許,自是因爲阿三這個事精兒沒跟出去看熱鬧。
阿三卻是嘟囔道:“有什麼好看的,怕去了招禍,知道洋婆子出來的宅子是誰家的嗎?說出來怕嚇你們個跟頭。”
“誰家的,誰家的老爺我一會兒也去砸了他!”一名長得挺橫的小夥子一邊結賬,一邊大咧咧的說。
阿三就不屑的撇嘴,“給你十個膽子,你也配?”
“我說你就別賣關子了,那是誰家的宅子?”錢老闆也頗有些好奇。
見衆人目光都看向自己,阿三就不禁得意,四下看看,嘿嘿笑道:“說出來可別嚇壞你們,都是老主顧,也別往外傳,別害我阿三……”
“你就快說吧!”錢老闆瞪起了眼睛,真想把這憊懶小子的腦袋揪下來。
老闆瞪眼睛,阿三卻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咳嗽了一聲,衆人也都屏住了呼吸,阿三這才吐出了四個字,“廣州將軍”
看着外面亂哄哄一片,眉頭本就皺得極緊的鄂敏聽到阿三這話,就好像被紮了一針,幾乎是跳起來:“阿三,話不可亂說!”
錢老闆也罵:“你小子話就不能靠點譜兒?”
阿三見大夥都一臉的不信,急道:“這可是他們下人自己說的,就常來咱們鋪頭買包子的那小白臉,叫隆多,可是皇城正白旗人!”說到這兒一臉的豔羨。
鄂敏慢慢坐回原位,而這時候那邊圍觀“夷婦”的人羣突然就散了,想來是被人驅散,一名剛剛跑出去的食客罵咧咧的回來,罵道:“騷洋婆子,真他媽不要臉。”
“春生兄,怎樣了?”剛結賬宣稱要“砸了人宅子”的小夥子問他。
食客臉上訕訕,湊到小夥子身邊低語了幾句,隱隱聽到“廣州將軍”四字,包子鋪裡靜了一會兒,立時就各忙各的,再沒人提這茬兒,就好像剛剛夷婦摔在廣州城街頭可以令滿城百姓充血之事根本就沒發生。
鄂敏卻再坐不住了,這還了得!身爲廣州將軍,狎妓已經觸犯律法,而竟然和夷婦鬼混,更鬧得滿城皆知,我這御史若不上摺子參你怎對的起皇上?怎對的起大清?
他包子也不吃了,扔桌上了十幾枚大錢,風風火火衝出了錢記包子鋪。
……
兩廣總督公館花廳,葉名琛慢條斯理的品茶,而鄂敏則在慷慨陳詞,數落廣州將軍的三大罪,請求總督大人和自己一起上摺子參他。
“不會吧?”葉名琛覺得這事兒真有些匪夷所思,富良會這般糊塗?
鄂敏鬍子翹得老高,氣呼呼道:“制臺大人,我都打聽清楚了,可不是我冤他,那夷婦是香港島的暗娼,有名有姓,一查便知!”
葉名琛手指輕輕敲打着桌子,眼前之事實在有些爲難,沉吟了一會兒,緩聲道:“以本官之見,還是慎重些爲好,富良將軍來廣州才幾天?現在上摺子,這……”潛臺詞沒說出來,這不打皇上的臉麼?
鄂敏臉漲得通紅:“制臺大人看來只想自己的前程啊!”
葉名琛微微蹙眉,但對鄂敏的脾氣也沒辦法,琢磨了一下,就笑道:“侍御大人,一人計短,老兄這道摺子發還是不發,可給一人先過過目。”
鄂敏愕然道:“要給誰過目?”
葉名琛微笑吐出幾個字:“副都統景祥。”
鄂敏立時一臉不以爲然,景祥的根底他當然知道,黃帶子,鄭親王阿哥,一個不學無術的毛頭小子罷了。
葉名琛卻笑道:“侍御大人見了這位景哥兒就知,他才思敏捷,頗有見的,定能令你我茅塞頓開。”
葉昭自然不會知道,短短几次會面,葉名琛竟然會給他如此高的評價,這位葉姓本家,又豈是簡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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