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賢基聽得葉昭這話,詫異極了,看了李鴻章一眼,又看看葉昭,強笑道:“公爺這般擡舉他,自是他的福氣,也顯得卑職稍有三分識人之明。”說着就對李鴻章道:“還不來謝過公爺?”
何桂清更是一瞬不瞬的打量着這位突然冒出來的酸書生,以景帥之能,斷不會無緣無故禮賢下士,莫非此子真有甚麼特異之處?
李鴻章能感覺到衆人看向他的目光突然就變了,心下一聲嘆息,這才真是夤緣金門,雞犬升天。景公輕輕一句,勝抵千卷萬卷文。
走上兩步,李鴻章長稽到地:“學生謝公爺擡愛,只怕學生愚鈍,錯失公爺厚愛。”
葉昭微笑頷首不語,何桂清則笑道道:“入景公幕者,豈有朽木,翰林不必過謙。”
何桂清又同呂賢基奉承了葉昭幾句,這才告辭。
眼見這等情形,李鴻章心下嘆息,少年英發,所見所歷盡是阿諛奉承之輩,景公名氣雖大,怕少年驕橫,未必是可棲身之良宿啊!
葉昭微笑看他幾眼,就喚一旁侍立的十三道:“去請帕克先生,領李翰林轉轉這火輪船。”十三天生帶着兇相的眼神上下左右打量了李鴻章一番,心說這書呆子看起來沒二兩肉,臉上被颳了一巴掌都蔫巴巴不敢反抗,沒一絲骨氣,主子對他何必這麼好?還得本姑娘伺候他!
李鴻章被十三看得頭皮發麻,剛剛因爲能參觀火輪船升起的欣喜之情噗一下被冷水當頭澆滅,這生了一副朝天鼻的小姑娘兇巴巴的很,怎麼目光比刀子還銳利?
葉昭回了休息室,點了顆煙,閉目養神。
十三走了,自有兩名藍旗衛頂班,站於艙房外警戒。
菸圈一圈圈升起,葉昭琢磨着李鴻章,琢磨着以後的局面,若說自己有多麼看重李鴻章,倒不見得。
人這一輩子,時也命也,僅僅有才具是不夠的,同樣的一個人,放在不同的環境成長,最後能取得的成就迥然不同,就說李小村,乃是前世史書上被詬病的第一撥賣國賊之列,但現今進了自己幕府,卻誰又知道後世史書如何評說?
當然,有大才具的人,就算身處何等環境都會不屈不饒,都會最大程度的來展現自己,只是最後結果如何,只能說三分人事七分天命了。
現今廣州第一批百名留學生已經送去歐美名校,全部皆是學習船舶、工業製造、物理電力等等知識的技術學科。
至於軍官培訓,歐美不過剛剛步入真正的熱兵器時代,理論委實還未成型,倒是自己同新軍顧問彼得一起鼓搗出來的教材,就算代表不了現今世界最先進水平的步兵戰術理論,但卻肯定是最適合中國軍官理解學習的教材。
加之聘請了幾名著名洋教習,是以可以想象廣州講武堂,必然會成爲近代中國軍官的搖籃。
師範學校早已經開學,第一期學員二百餘名,其中竟然有十幾名女孩,這卻是令自己始料未及,本準備第一期的師範生僅僅招錄男學員呢,而這些女學生,大多來自西關富戶家庭,均是接觸西學較早的開明家庭。
廣州第一所公立小學也在籌備中,教師力量卻是來自上海自己同教會合辦的學校,雖說僅僅三年時間,可上海教會學校的學生很多本就有西學底子,加之三年教育,其中佼佼者來啓蒙小學文化卻也勝任有餘。
不過廣州這第一所新式小學,說是小學,怕學生從七八歲的幼童到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所在都有,而教授的學科首先自然要有孔孟之道語文學,加之數學、簡單的物理化學自然科學啓蒙知識等等。
這般發展下去,後世在書寫這段歷史的璀璨羣星之時,怕就跟自己所瞭解的這段歷史的歷史名人南轅北轍,大相逕庭了。
是以李鴻章能爲己用固然好,不能被己所用,也沒什麼可惜的。
不過嘛,李鴻章畢竟是李鴻章,同等環境下,起跑線就比別人高一截呢。
正琢磨着,金屬艙門被輕輕敲響,卻是十三領着李鴻章來拜謝公爺。
“如何?”看李鴻章一臉興奮,葉昭微微一笑。
“大開眼界,西洋工藝,委實不凡。”李鴻章嘆息着說,又由衷道:“素聞公爺驅策番人爲標下,學生昔日並不深信,歐羅巴番人何等蠻橫?豈會任人驅使?卻不想今日一見,才知學生乃井底之蛙。”
葉昭爽朗一笑:“倒也沒那般神奇,說起來不過利字當頭而已,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管他歐羅巴還是我亞細亞,人性如此而已,但若利也被其得了,話還要他們說了算,那就是我等的不是了。”
李鴻章連連點頭,嘆道:“學生以往實在是坐井觀天了!”
葉昭品了口茶,道:“有話說,蚊虻終日經營,不能越階序,附驥尾則涉千里;攀鴻翮則翔四海。漸甫,你說這蚊虻是好呢,還是不好呢?”
李鴻章倏然一驚,國公這話,可點到他心坎上了,就在半個時辰前,他還在嘆息攀附景公這般當朝一等一的權貴,可未必是什麼善事,更有甘附驥尾之感。
可現在,這雍容華貴的少年國公,不但越來越令人看不透,火輪船上一樁樁一件件的新鮮事更令他目不暇接,頗有撥開雲霧見日明的暢快。
歷代皇族子弟中,才高八斗驚才絕豔者並不鮮見,可景公這般子弟,卻聽都未曾聽過,其見識作爲無不透着一股子前所未見之清新之氣,彷彿天生就是來滌盪這渾渾噩噩的神州大地。
真乃人中龍鳳也。
李鴻章心下嘆息,長稽道:“學生只怕才疏學淺,欲學蚊虻振翅,卻如何能伴金雀翱翔?”
葉昭微微一笑:“這卻是要慢慢來看了。”
十三也聽不懂公爺同這酸秀才在說什麼,只管偷偷瞪李鴻章,心說公爺跟你混一塊可壞了,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有機會非整治整治你不可。
艉樓下的甲板上,熙熙攘攘站滿了低級覲見官員以及督撫官員的隨從侍衛。
在人羣中,一位臉色冷峻的中年武官顯得與身旁的人格格不入,他是洋槍隊督帶吳煦,上海洋槍隊乃是蘇鬆太道地方政府與洋商合力組織的武裝,清一色最新英式步槍,兵勇千人左右,不但挑選精銳綠營團勇,甚至還有那些來上海討生活的落魄番鬼、印度僱傭兵等等組成,旨在保護上海縣城以及租界安全,曾經同髮匪接過幾仗,勝多敗少,是以又被稱爲常勝軍,委實是吳淞口上一枝任何人不可輕忽的力量。
吳煦知道,自己多半就不會獲得太后召見,而他此來本也不是爲此。靠近碼頭的貨倉旁,已經伏下槍手近百人,而跟着他上船的兵勇,雖不能攜帶器械,卻也人人在紅纓帽下藏了匕首,此舉爲何?
斬景祥解帝憂也。
皇上密信送到了江蘇巡撫吉爾杭阿府上,撫臺大人召見時,雖未明言,但吳煦已知帝意,除奸佞清帝側,乃臣子之本分,九死一生又有何懼?
景祥名聲動九州,此行就算得逞,只怕自己也會被亂刃分屍,不過青史留名,丹心可鑑。
站在甲板人羣中,圖窮匕見刺奸佞,吳煦熱血一陣陣翻騰,這千古傳誦的佳話,就要由自己來譜寫。
只是景祥奸賊防範甚嚴,原來登船之後,一道道守衛極爲嚴密,若想上艉樓,別說自己等人不可,就算去覲見的大臣隨從,級別低些的,卻也要各個摘帽,甚至頭髮絲都被檢查一遍,果然好個奸詐惡賊。
只是,要如何登上艉樓。
眼見那逆賊與自己近在咫尺,卻就是近不得他身,吳煦只恨不得肋生雙翅,飛上這火輪艉樓。
“宣洋槍隊督帶吳煦!”艉樓上,突然有沙啞的嗓子拉着長聲喊。
吳煦微微一怔,隨即心下大喜,這可不那惡賊壽數已到?
當下分開人羣,來到艉樓金屬角梯前,兩旁兵勇攔住,吳煦不慌不忙的除帽,虧得自己早有準備,只能等上了艉樓見機行事,奪這惡賊身邊侍衛武器行刺。
跟在引領官員之後上了艉樓,沿着懸空的金屬梯拐了幾個彎,上了艉樓走廊,立時眼前一暢,甲板上人羣好似變成了螞蟻,遠方海天一色,金輪生輝。
如此美景,倒也快哉。吳煦心中一笑,卻比那風蕭蕭兮易水寒灑脫許多。
“到了!”引領官員突然說。
吳煦微微一怔,卻不是去見太后,卻見前面走廊欄杆前,正有一名雍容華貴的少年眺望海景,此時慢慢轉頭,上下打量自己,笑着說:“良辰美景,若刀兵相向,豈不辜負了上蒼之德?”
吳煦腳底一絲寒意升起,見過此人畫像,可,可難道他竟然未卜先知?
此情此景,不容吳煦猶豫,暴喝一聲,就衝了過去,要將這威名赫赫的奸賊從欄杆上掀下去,想也摔死了他。
“嘭”一道金屬門突然被人從裡面踢開,吳煦結結實實的同金屬門進行了一次親密的撞擊,“當”一聲,吳煦頭暈眼花,翻栽在地,鼻子痠痛難當,眼淚不受控制的涌出,和鼻血混雜落下,也不知道鼻樑骨有沒有斷。
葉昭緩步走過來,早有人將吳煦扭翻跪倒在地,頭上,也不知道被頂上了多少黑洞洞的槍口。
“吳煦,你可知罪?”葉昭淡淡的問。
晃着頭,吳煦漸漸清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有人告密,可自己選的都是最親密最忠心的兄弟,那些出身海盜的番鬼、貪財的印度阿三等等全不知情,又是何人泄密?
吳煦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可能,心,漸漸篤定起來,想是自己等人登船時被這奸賊看出了端倪吧?
“卑職不知身犯何罪!”吳煦大聲的喊,“卑職赤膽忠心,對大清忠心耿耿,公爺莫冤枉卑職!”
葉昭就笑起來,點頭道:“好,好一個赤膽忠心。”擺了擺手。
接着,就見甲板上一陣騷動,上得船的洋槍隊員紛紛被人按到搜身,人羣不時發出驚呼,自是見到了洋槍隊兵勇藏匿的匕首。
“你的人,身上都帶着武器呢!”葉昭微笑着說。
吳煦心一沉,隨即大聲道:“卑職等出生入死,身上攜兵刃也屬尋常,還請公爺饒他們死罪!”
葉昭心裡輕輕嘆息,這吳煦,倒真是條漢子,他自己這般境地還希望能迴護手足,可惜了,與自己殊途。
微微點頭:“也算你說的過去!你再仔細聽來!”葉昭說着,指了指西北碼頭方向。
吳煦臉色終於變了,接着,就聽碼頭上炒豆般的槍聲響起,很顯然,等待自己命令強攻永波號的伏兵卻成了黃雀的目標。
“意圖行刺本公,吳煦,你可知道要牽累你的家人?”
吳煦臉色蒼白,呆呆着跪着,碼頭上槍聲如雨,他的心在滴血,而大概小半個時辰後,槍聲稀疏,漸漸停了。吳煦一呆,這般快?難道都被這惡魔殺光了?不會,決計不會,定有兄弟逃出了生天。
葉昭卻知道,碼頭洋槍隊伏兵定然已經被全殲,說起來虧得蘇老大報信,不然吳煦雖不至令自己翻船,但也不會這般輕易解決,說不定還會驚嚇到兩宮。
有特遣隊和公平黨成員僞裝成碼頭工人靠近突然冷槍,又有藍旗衛、水師步兵營在後,猝不及防下,任他洋槍隊戰力多強,也難逃一劫。
自己部屬第一次與公平黨武裝人員一起合作,除了蘇老大和自己,他們怕誰也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想想,公平黨在上海這個據點倒是不可小覷。
六王,動作好快,可真有些令人始料未及,最想不到他會發難的時候發難,或許不是他的主意,或許下面人曲解,但不管怎麼說,以後可真要事事小心了。
須臾,一名侍衛蹬蹬蹬大步上了艉樓來報:“報!叛賊共九十七人,被當場擊斃六十一名,傷十二名,俘虜二十三名!”
吳煦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全軍覆滅…………“怎麼會這樣?”鈕鈷祿氏聲音微微發顫,俏臉發白,她自幼生在權貴之家,入宮貴爲皇后,母儀天下,卻哪裡經歷過被人追殺的擔驚受怕日子?
葉昭坐在軟墩上,嘆息道:“國逢鉅變,羣魔亂舞,不過皇嫂放心,有景祥一口氣在,斷不會令賊人奸計得逞。”這倒是真心話,自己忽悠利用兩宮太后,若保不住這兩個弱女子平安,那可真一世也良心不安。
鈕鈷祿氏垂淚道:“可,可真虧了你!”
葉昭見她這般感激自己,也不由得老臉一熱,頗覺自己好似大白臉奸臣,乾咳一聲,說道:“皇嫂不必如此,臣弟份所當爲,爲今之計,是想請兩位皇嫂示下洋槍隊督帶人選。”
鈕鈷祿氏茫然擡頭:“甚麼?”
蘭貴人卻是俏臉自然,毫無擔驚受怕之意,淡然道:“你可有了合意人選?”她可比鈕鈷祿氏聰穎太多。
葉昭點點頭:“江蘇常鎮通海道道員喬松年可堪一用。”其實這個新督帶人選到底是誰不重要,能不能最後當選也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在此表明姿態,那就是自己還在支持兩宮太后垂簾,而兩宮太后對大清國人事任命仍有話語權。
蘭貴人輕頷粉腮,側頭柔聲對鈕鈷祿氏道:“姐姐,您不帶着咸豐爺賜的‘御賞’印璽了麼?等景祥擬了章程,我給您念念,您蓋了印璽,也算名正言順。”
“御賞”印璽乃是兩宮垂簾時鈕鈷祿氏的印章,顧命大臣擬旨要加蓋這道印章纔算生效,而六王繼位後因愧對慈安,這道印璽尚未收回,被鈕鈷祿氏一直帶在身上。
聽了蘭貴人的溫言,鈕鈷祿氏點點頭,卻還是六神無主的模樣。
葉昭卻是瞥着蘭貴人,心裡暗自警覺,自己想要說的話都被她說了,這個女人真是七竅玲瓏,以後,可真的要加倍提防,莫陰溝翻船,栽在她的手裡。
但此刻蘭貴人端莊秀麗,卻委實看不出陰險狡詐之狀,平靜如水的目光突然看過來,葉昭只作不知,她,也在琢磨自己呢吧。
當葉昭宣讀太后懿旨時,被密召至景公休息室的何桂清也不由得心下叫苦,但也只得恭恭敬敬接了懿旨。
“這吳煦真是膽大妄爲!”何桂清一臉義憤填膺,心下也罵吳煦糊塗,這事成與不成,你最後還不是要落個死罪?
就算你刺殺了景公,難道皇上還能保住你了?
同時何桂清心中更有些驚懼,洋槍隊何其勇悍?可愣在自己的地頭打埋伏不成反被景公的水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的殺,抓的抓,簡直不堪一擊。
這還僅僅是景公的水師啊,那景公麾下神炮各營又是何等的精銳之師?
當然,這也是何桂清從字面理解,並不清楚水師步兵營的意思。
太后懿旨,吳煦就地正法,調江蘇常鎮通海道道員喬松年爲洋槍隊督帶,統領洋槍隊維護上海地方。
葉昭算是厚道了,沒有給六王出難題,如果將吳煦押解京城,那可真是將六王放火上烤了。
“制臺大人,兩宮太后即將起駕,今日一別,後會有期。”葉昭笑着舉起了茶杯。
何桂清巴不得景公快些離開,再不走,誰知道又出什麼亂子?起身告辭:“下官恭祝兩宮太后與公爺一路順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