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通禪師在水月寺閉門修行五十二年,不曾出關,臨安人稱古佛。玉通不來赴宴,本來是他清淨出家人的本分,但柳宣教年輕氣盛,何況又在得意的時候,只以爲玉通有意怠慢他。酒宴上,臨安名妓紅蓮色藝雙絕,柳府尹當下打定主意,要派紅蓮壞玉通一生修行。
第二天,紅蓮扮作寡居婦人出城爲亡夫上香,熬到天色晚了,來敲水月寺的門,說城門已經關閉,夜晚山風又涼,求玉通禪師借間客房棲身。玉通是要度人生死的高僧,見紅蓮可憐,也顧不得避嫌,引她到客房休息,自己在禪室坐禪。
夜半三更,紅蓮在玉通禪房外哭啼,說客房寒冷,求進禪房取暖。
玉通心地坦蕩,開了房門,誰知道紅蓮引誘高僧破了色戒,又在枕上如實告訴玉通:我不是什麼寡居婦人,我是名妓紅蓮,是柳府尹派來,特意要報復你有意怠慢他。
玉通說:“你使我墮入地獄。”
紅蓮走後,寺內的小和尚收到府尹送來的四句詩:水月禪師號玉通,多時不下竹林峰,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而玉通禪師在送走紅蓮後就沐浴更衣,在禪房內坐化了。
柳府尹一時氣憤下的玩笑,斷送了一位高僧,內心無比懊悔,可是人死如燈滅,無論如何也不能補救了。
當夜,柳夫人夢見一個和尚,面如滿月,身材胖大,大咧咧地走進自己臥房。柳夫人大驚醒來,從此懷了身孕,十個月後,生下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柳府尹愛女如珍寶,取名柳翠。那柳翠從出生就只見過綾羅珠翠,人人嬌寵溺愛,真是深閨嬌養的小姐,什麼家務煩難、人情冷暖,一概不知。
柳府尹銀錢無數,官場清平,又有妻賢女巧,真是除非長生不老,再沒什麼別的貪慾。可惜世間好物無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沒過幾年,柳府尹染上時疫,一命嗚呼,丟下夫人和八歲的女兒。
人情易淡,錢財易盡。柳府尹死後,連詩作畫的、談國論政的、送金送玉的,一夜之間都散盡了。柳夫人帶着柳翠,只守着亡夫的遺產過活。
又過了八年,柳翠十六歲上,銀錢花光,連舊宅也賣掉,只租賃了一間小房屋住下。母女倆漸漸連喝口粥也難,只得向一姓楊的富戶借了三千貫錢。半年後,楊員外催債,而柳家已經找不出一隻銅板了,況且家徒四壁,值錢的也只有柳翠了。
母女倆走投無路,只得把柳翠給了楊員外做妾;也不是能進家入戶的妾,那楊員外家有嚴妻,不準納妾,楊員外交給柳夫人一些銀錢,把柳翠養做外宅。可憐當年千金萬金的臨安府尹家大小姐,淪落到妾不是妾、妓不是妓的境遇。
如果楊員外能養柳翠一生,倒也罷了,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也好過忍飢挨餓。可惜好景不長,楊夫人得知丈夫在外風流,打上門來,把柳翠扭到官府,告她勾引丈夫停妻再娶。這官府,正是柳翠成長了八年的舊家。
官府要把柳翠賣爲官妓,一個小吏看中她美貌,將她贖下養做外宅,又買了奶孃小廝,好好地把柳家母女養在臨安城內的通和坊。通和坊是臨安城最繁華的街道,戲館銀莊鱗次櫛比,更有追歡賣笑的酒肆妓院。
雖說依舊沒有名分,也好過爲奴爲妓,但柳翠心已死,把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的心氣一起去了,只剩下放蕩二字,每日開門迎客,做起了皮肉生意。柳夫人勸止不住,小吏也索性和她斷絕,柳翠從此無人管束,每日鈿頭銀蓖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後門送王孫,前門迎公子,不久成了江南名妓。
名妓柳翠自手裡有錢後,常常施捨孤寡,修橋鋪路。臨安城內有柳翠井,又有柳翠橋,都是她當年做下的功果。遇到和尚託鉢化緣,也必定好好款待。因此她雖在賤籍,鄉里倒常常稱讚她的好處。又有一個慣偷,名叫小羅三兒的,一日想潛到柳家偷些值錢首飾,在牆頭上見一年輕女子,身着麻衣,不施粉黛,手中持香,口裡唸佛,含淚向月跪拜,正是名妓柳翠。
等到柳翠二十八歲上,已經墮入風塵八年,一日,通和坊來了一個法號月明的和尚,在柳家門外敲着木魚高聲念道:
“慾海輪迴,沉迷萬劫。眼底榮華,空花易滅。”
柳翠在門內聽得心裡一動,開門問道:“聽說佛門廣大,我輩人也能成佛做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