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二十度的寒風裡我不敢流淚。
一萬?
十年前她從每個來拜年的人手裡接過的壓歲錢不止一萬。前天她倒進海里餵魚的一瓶紅酒不止一萬。
在去往機場的出租車上我給陳言打電話:“她的錢呢?這一年她做了這麼多不三不四的事,賺了這麼多錢,都去哪兒了?”
陳言的聲音無比悲慼:“你認識她這麼久,你不懂她?她的錢左手進右手出,什麼時候留得住過?”
“她身上有多少?”我算了算,三五萬總應該有。
“六千。”
六千。難怪她經濟獨立多年,也不得不對父母開口。
難怪她開口也只敢要一萬。
回北京的飛機上,我頭痛欲裂。只有六千塊,她能去哪兒呢?
~14~
我和陳言在她從前的小公寓裡守了一夜。我一件件摸過她簡單而昂貴的傢俱,我試穿了她綴着珍珠和羽毛的晚禮服。
我們沒有交談。沒談陳白露,也沒談小時候。
我們給陳白露發了一夜短信,告訴她,不求告知你在哪兒,只要平安二字。
第二天,我去樓下的自助銀行給陳白露的賬戶裡打一些錢。剛剛出門,就收到陳白露的回覆:“在西雙版納,風光很好,心情也好。”
我衝回來給陳言看手機。
陳言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我隱隱覺得不對,攔在門口。
“去西雙版納。”
“你是要把她抓回來嗎?”
陳言驚訝地看着我:“你是說要把她丟在那兒不管嗎?”
我愣了,腦子裡如同揉進一團亂麻。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是對的,然後只好呆呆地看着他走了。
然後我給陳白露回了短信:他去西雙版納了。
當天晚上,陳言咆哮着給我打電話,他的爸爸告訴他,陳白露剛剛入境老撾,他們監控不到她了,除非動用外交資源,而那是不可能的。
陳言罵我的話我完全沒有了印象。我這一天在胡亂擔心裡度過,連給她的賬戶匯錢都忘得一乾二淨。她身上帶的是最普通的借記卡,只能在國內使用。這件事最蠢的處理方式,都被我做過了。
我永遠對這件事心懷愧疚。不管後來陳白露和陳言怎麼撫慰我,每次回想起這昏昏沉沉的一天,我總覺得是我逼得她逃去了那個寸草不生的地方。
~15~
我們和陳白露失去聯繫的一個月裡,陳言像是老了十歲。他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睡,我和他躺在一起,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他抱着我,在夢裡叫“白露”。他的身體很重,壓得我後背發麻。他的眉頭總是皺着的,我伸手想替他抹平,劃過的皮肉是鬆弛的。
我的眼淚只在他睡着的時候才肯流下來。他醒來後,我還是告訴他,我不原諒他,永遠不。
他什麼也吃不下,大口大口地吐胃液,這是胃病重犯的徵兆。我給他煮粥,逼他喝。他坐在一旁看着,有時候說一句:“你把皮蛋在粥裡絞碎?陳白露會先把皮蛋打碎再加進去。”
我們關係緩和一些的時候,我也和他聊天。我問他:“如果陳白露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到了,你怎麼辦?”
“你別擔心,等到月底,再找不到她,就真動用外交部。只要她還活着,總能找得到。”
我順着他的話往下問:“要是她死了呢?”
他反而笑了:“這是我從來不擔心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堅強。”
我不依不饒:“假如呢?”
“假如她死了—”他看着天花板,眼神突然一灰,“假如她死了,我就完了。”
“什麼叫‘完了’?”
“我就什麼也不要了,什麼人也不見,什麼理想也沒了。找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草草打發完這輩子就算了。”
“哼,我還以爲你要陪她死呢。”
“她纔不會想讓我陪她死。”
“假如她得了絕症,馬上就要死呢?”
“那我就陪她走完最後的日子。”
“何苦,你不是不愛她了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慘然一笑:“我就知道,人是註定孤獨的。陳白露從來都不自信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你呢,永遠不理解我想要自由。”
“陳白露在你心中是什麼地位?”
“我這一生,以前的都是過客不用再提,以後也不會有人再能和她相提並論。我心裡永遠有一個地方留給她,這個地方就是‘家’。”
我很失望。我不需要這樣的回答。如果當時他說一句“我愛她”,從前種種,我都原諒。但他不肯說。而我,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承認“家”是比“愛”更高的褒獎。
怎麼從來都不在一個時空裡呢?怎麼總是互相誤會、擦肩而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