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在聚會結束後送她回家,像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樣。從前是因爲我喜愛熱鬧、害怕孤獨,希望身邊永遠有一個精力充沛的姑娘;而現在完全出於擔心了。她在徹夜歌舞,彷彿不知疲倦;縱情豪賭,彷彿富可敵國。然而我把她送回家後,她穿着靴子,和衣躺在牀上—或者乾脆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兩隻大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半張着嘴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我總是拿一本書在她身旁讀着消磨時間。等她終於陷入睡眠,我幫她把靴子脫掉,被子蓋到脖頸;冰箱裡有時候有過期的牛奶,洗衣機裡有沒來得及晾好的衣服,我把這些瑣碎的家務做完,衝個涼在她身旁睡下。
這時候往往快要天亮了。
我不問,也不勸解,還有什麼答案是我不懂的呢?她需要從無休止的表演中得到解脫。
她怕黑,臥室裡必須有一盞燈開着,但燈光又常常會侵擾她本來就不踏實的睡眠,我分幾次把燈泡換成低瓦數,每次低五瓦,她並沒有發覺。
有時候我在天亮後的街聲中醒來,藉着昏黃的燈光看着她的臉。她的睡眠並不少,總是中午時才起牀,但她有了去不掉的黑眼圈,嘴脣因爲酒精的緣故,總是裂着口子,露出一點兒鮮紅的肉。她常常說夢話,在枕上像蛇一樣扭動着脖子,時而皺起眉頭思考,時而又抿着嘴露出笑容,嘴裡嘟嘟囔囔地重複着應酬的話。
我驚恐地欠起身看着她。她夢中神經質的笑容使我感到無邊的涼意。
她太累了,她不得不一直引人注目。每個熱衷於流言的人都死死地盯着她,她的一句抱怨、一個疲態都會被編排出莫須有的前因後果,再風捲殘雲地流傳開來,三天之內,連薛先生的朋友都會知道了。
只有在我面前,她纔會流露出力不從心的模樣。早上,她帶着一身薄荷的味道,掛着溼漉漉的頭髮從浴室裡走出來,坐下來盯着鏡子裡她被熱氣蒸紅了的臉頰出神,我站在她身後,用一柄寬齒梳梳通她微微打卷的長髮;她總是頹然塌下肩膀,說:“我幹不來這件事。”
我握住她的手:“人人都說你溫柔又活潑。”
她搖搖頭,彷彿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我把她額前的碎髮梳起,露出她飽滿光潔的額頭,濃眉深目、鼻樑挺直—
“你看。”
容貌總是能讓她平靜下來,這是她唯一的安全感所在。
然後她走出門去,走到薛先生和他的朋友身邊,扮演那個被寵愛着長大、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家閨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