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如上一次那樣,很快就過去,下午三點多時沈熙知準備送小花去火車站,問她:“票買了嗎?”
小花搖搖頭。
他拎着她的書包:“那正好,買兩張可以坐在一起。”
他怎麼能放心她一個人回去?
小花卻又搖搖頭,站在路邊看着他,說:“沈熙知,我今天不想回去。”
一輛公交車噴着尾氣從他身後開走,他咳了咳:“許小花你今天真的很不正常。”
小花過去勾住他的手:“你讓我在這裡吧。”
沈熙知揉了揉眉尾:“那你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
過了半晌,小花點頭答應。
於是不用趕火車了,沈熙知開始頭疼怎麼安排小花的住宿。其實開個房間是很容易的事,但他能放心她一個人住嗎?
考慮到她還有幾個月就要過來上學了,沈熙知領着小花走了五條街,走到小花說腳疼不肯走了,才找了一家看起來氣派又高檔的酒店。還不讓小花進去,自己進去開好房間上樓進去了,纔打電話讓小花跟上。
小花這時候不懂裡頭的道道,有些生氣地問他:“你覺得我很丟臉嗎?”
沈熙知靠在沙發上笑了。問完這個問題的小花更覺丟臉,不吭聲地坐到沙發另外一邊去。
這天夜裡,沈熙知找前臺多要了一牀被子,留在了小花身邊,只剩大牀房,小花睡牀,他睡沙發。關了燈躺進被子裡,小花說:“爸爸不讓我考這裡。”
沈熙知呼地坐起來,在黑暗中看着壓抑了一天的小花,想到了見面時她的眼淚。
嗓子裡乾巴巴地發出聲音,他問:“你怎麼想的?”
小花傲氣一聲:“我都說了,我要考這裡的。”
她說着掀開被子坐起來,與沈熙知隔着不遠的距離相看。只見沈熙知長腿一跨從沙發上下來,走到身邊揉了揉她的腦袋。他穿白色的t恤,在黑暗中也很明顯,小花被壓得往柔軟牀墊裡彈了彈,心也跟着彈了彈。
他說:“有我呢,別擔心。”
小花把他的手從頭上拉開,握在掌心裡,問:“你說,阿嬤要是知道我能考上北城大學,會不會很高興?”
他點點頭:“當然會。”
小花摳着他掌心:“不會,其實阿嬤沒那麼喜歡我。”
***
“許平安!”沈熙知很少這樣叫她。
小花帶着哭腔:“爲什麼大家都不喜歡我?我做錯了什麼?”
你做錯了什麼呢?沈熙知回想了一番,是的,一開始他也不喜歡她,是爲什麼呢?因爲她在鄉下活得太自由灑脫,還是因爲她太可憐了所以令人討厭?
不,他搖搖頭,是命,這丫頭的命不太好而已。
她這個人啊,還是挺招人疼的。
他坐在牀邊,將她抱緊,臉貼着臉,說:“許平安,快點考過來,一切都好了,大家都會喜歡你。”
這一夜,在沈熙知懷中,小花嚎啕大哭,孤注一擲的感覺其實不太好,沒有多餘的選擇,人就得逼着自己去擠獨木橋,小花這短短的小半輩子隨性慣了,這段時間追着他跑,很累了。
哭累的小花漸漸睜不開眼睛,沈熙知低低唱起來:
天黑黑,欲落雨
阿公仔舉鋤頭仔要掘芋
掘啊掘,掘啊掘
掘着一尾漩鰡鼓
……
天黑黑,欲落雨
阿公仔舉鋤頭仔要掘芋
掘啊掘,掘啊掘
掘着一尾漩鰡鼓
這首歌他只會這四句,翻來覆去地唱,最標準的只有第一句——天黑黑,欲落雨。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唱歌給她聽了。小花攥着沈熙知的手,迷迷糊糊間以爲阿嬤在身邊。
沈熙知把睡着的小花放進被子裡,手指小心地抹掉她的眼淚,長這麼大,他很少見她一天哭兩次。即使被打被罵,她都倔強地仰着頭。
該是有多害怕,多委屈,纔會忍不住在他面前這樣?
他湊近了看她,鼻尖只離了一釐米的距離,小花的呼吸深沉綿緩,沈熙知慢慢直起身原路返回,走到沙發坐下。
然後,就這麼看了一整晚。
***
因爲夜不歸宿小花自然遭到了陳愛麗的冷嘲熱諷,許建國沒敢揍,上次的家長會還挺有用,他聽進去了,老班說考生現在最需要的是空間。
小花躲在房間裡給沈熙知發短信:我到了。
一路送她回來等在樓下的某人沒聽到打罵聲鬆了口氣,回短信:如果在家覺得煩就去我家,鑰匙你知道,以後都帶上。
他走之前把鑰匙壓在鐵門縫隙裡,只有她知道。
小花回了個笑臉,開始做題。
沈熙知要坐最晚一趟火車趕回去,他在人聲鼎沸的候車室打電話給沈忠義,如三年前那樣有了一番談話,可這一次,沈忠義並沒有因爲對兒子的愧疚而替他出面辦事,反而在電話裡說:“你別忙了,就是我不讓她考的。”
沈熙知愣了愣。
電話裡有個女人在說:“沈總,人到齊會議可以開始了。”
沈忠義好像離開了一個房間,進到另外一個極安靜的地方,沈熙知覺得那不是他之前見過的女人的聲音,他爸好像後來沒跟她結婚,其實這些年來他並不關心他爸的任何事,也沒去過他的新家。
只是偶爾通電話時,能聽見不同女人的聲音。
或許,他想,他爸過得也算不錯。
沈忠義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同意你們在一起。”
沈熙知笑了下,如果他說他們其實還沒在一起,這麼多年都恪守着那條線,等的就是她畢業那天,他爸會不會信?
估計是不會的,在他的世界裡,這件事沒有概率發生。
沈熙知的沉默讓沈忠義以爲他在賭氣,這麼多年不敢教訓兒子,這回不能讓,他說:“你要是想談戀愛我給你介紹一個,各方面都比她好很多,你們更有共同話題,以後也能幫到你的忙。”
沈熙知哦了聲:“原來你現在變成這樣了。”
沈忠義臉一熱:“什麼這樣那樣,我都是爲了你好!”
“爲了我好和許平安上大學有什麼關係?”
“我不是不讓她上大學!”
“恩,是不讓她上北城大學。”沈熙知點點頭,這時候車室廣播進站列車,沈忠義聽見了,問:“你在南城?”
沈熙知問:“要怎麼樣你才同意?”
沈忠義顯然預料到這種場面,很果斷地說出自己的打算:“你出國唸書。”
“還有呢?”
“學金融。”
金融和計算機是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個專業,早在沈熙知高考前這個問題就被搬出來討論過,只不過那時候沈忠義沒有兒子的把柄,所以沈熙知並不聽他的,而這次,是絕好的機會。他年過半百膝下就這麼個兒子,現在家業越做越大,以後都是要交到他手裡的,可這小子跑去學什麼計算機一點前途都沒有,以後怎麼出人頭地?
***
這件事該怎麼辦?從南城到北城的火車上,沈熙知想了整整五個小時。
他爸混得再牛也不能插手大學入取吧?大不了是停了他的生活費,那也沒事,他已經接了不少私活賺了錢,閒着無聊再把錢投了股市,撐到大學畢業應該沒問題,當然,是兩人份的。
還有什麼可能發生呢?鐵軌哐當哐當地有節奏的響,沈熙知疲憊地闔上眼。
流火的七月一晃就到了,高考那天小學放假,許棟抱着暴暴躲在角落裡不敢說話,怕影響了姐姐的考試,小花出門前捉住弟弟狠狠抱了抱,說:“我很快回來。”
暴暴伸出舌頭舔了舔小花的手,小花笑起來,說:“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暴暴也不敢出聲,窩在許棟懷裡目送小花離開。
高一的某一天,有人對她說:“許小花我這次順便查了一下你的各科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