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舊事(5)

有一種偉大叫巴金

秋葉蒼紅。秋草蒼黃。秋夜蒼白。秋水蒼茫。

我趴在塞外一張陌生的桌子上,好不容易寫下“淚水清揚的滿月”這一句。

頭一天,在渤海大學音樂廳的講臺上發言,曾經脫口提及文學藝術的描寫,從來都是黃昏之壯美遠遠勝過清晨的秀麗,在數量上,對黃昏的關注更是不成比例地遠遠超過清晨。十月十七日,一大早就外出,趕在每個月的農曆十五都免不了的大潮漲起淹沒之前,經過那罕有的海底天橋,去到渤海中央的筆架山島,爾後又忙忙碌碌地到了曾經名叫平遠和威遠的那座古城,看看天黑了才往住處趕。途經錦州城外一條寬闊的大河,望着河的西端盡是輝煌晚霞,車上有人說起我先前的話題,言語未定,驀然間從河的東端升起一輪清清朗朗的滿月。剎那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明明是三十五個座位坐着三十五個人的大客車,竟然一點動靜也沒有。塞外的天空讓人驚訝,那種天空上的滿月讓人感受到的更是一種震撼。

塞外的黃昏總會來得早一些。然而,這一天,從不與滿月爭輝的黃昏落霞遲遲不肯抽身隱退。時近七點了,一行九人從住處出來,去到錦州大戲院看那東北二人轉到底如何惡俗時,還能從炫目的霓虹燈旁找到依依不捨的許多碎片。八點剛過,《文學報》徐春萍突然打來電話說:巴老走了!七點零六分!這一次是真的!這後一句話裡包含有一件舊事。去年冬天的一個深夜,本地一位記者打電話到家裡,也說是巴老走了。不記得當時曾如何表達自己的憂傷,只曉得後來迅速打電話到上海,求證於正在生病的徐春萍,以及在《文匯報》供職的女作家潘向黎。一年前的新聞終於不再假,那種難過,讓電話裡的我們說不成任何句子,除了寥寥無幾的三五個字,其餘全是空空的電磁聲。這時候,潘向黎也發來相同內容的短信。我無心再看二人轉了,與同行的另外八個人打招呼,孤單地回到房間,攤開紙,剛剛寫出一行字,便被那止不住的淚水徹底模糊了雙眼。

我曉得此時此刻自己需要一場刻骨銘心的傷痛。

我別無選擇,只有將電話打回家,那是一個行將五十的男人唯一能夠徹底敞開胸懷的地方,也只有骨肉至愛的女人懷抱,才能讓早已心如止水的男人隔着千山萬水放聲大哭。平靜了些,我才重新拿起筆來,匆匆寫了一段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的文字。

“是您自己的選擇,還是上蒼的安排,淚水清揚的滿月,就這樣載走了親愛的巴金老人!從此後,誰堪做文學中國的良心?我唯有匍匐在山海關外的茫茫大地上,祈望天空那顆最大最圓的月亮成爲您的永生!”

我還想說,從此後,誰堪矗立文學中國的脊樑?

我還想說,從此後,誰堪標誌文學中國的清潔?

長夜難眠,這發自心靈的傷痛,其實早就深植在淺薄的年少時期。那時候,我生活着的小城,流行一種名爲文學青年的毛病。就像傳播非典型肺炎的蝙蝠與果子狸,小城裡最活躍的幾個人,每次外出參加各種文學活動歸來,總要傳播一些聞所未聞的小道消息,或者是美其名曰的文學新觀念。很多次,混跡在聽衆中的我,聞得種種對巴金老人的不敬,血肉之軀竟然能夠產生陣陣莫名其妙的亢奮與激烈。世事如煙,所幸我還能及時看清楚,在謊言被重複千萬次的那段時間裡,真理並沒有真的被淹沒。只是以其滄桑歷盡的姿態,耐心地等待着對方,用懺悔的耳光,痛苦而幸福地抽打自己。年少並不等於無知。真無知是因爲個人慾望太過強烈,看不到追名逐利背後的醜陋與骯髒。更看不到文學的真正巨人反而類似老父老母,從不在兒女面前以哲人姿態,散佈那種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大話,更不會利用各種方式將自己的書寫無限誇張。

有一說法,遠處的作家是天才,隔壁的作家是笑話。遠處的巴金老人,越來越不被人當成是天才。在我成爲一名真正的書寫者,並將巴金老人當成動筆就能見到的鄰居之後,老人擁有的全部樸實無華,都在證明,真是高僧,只說常話。所以,不將巴金老人當成天才是對的。天降大任於斯,爲的就是讓巴金老人與衆多狂妄之輩的平實相處,及時地幫其來幾顆救心丸,飲一劑還魂湯。

一位老人的遠去,讓一批後學長大許多。第二天的早上,大家又到了一起。回憶着一九九九年,老人在喉嚨裡插上兩根導管之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從現在起,是爲你們活着!我沒有同意對老人最後言語的普遍說法,也沒像從前那樣只要求自己心裡有數,不去觸犯衆怒。算不上挺身而出,我只是不再習慣從衆,不再習慣潔身自好,不再習慣溫良恭讓。我想讓大家同自己一起去觸摸一個偉大的靈魂了。

雖然早已不年輕,這個念頭剛一出現,我就覺得肩頭上一夜之間磨出了一層老繭。也只有這種老繭纔有力量讓我將心裡的話當衆掏出來。當然,這老繭也是老人離去後,我們這一代人必須擔在肩上的責任。

在《聖天門口》中,我形容說,一盞燈最黑。那樣的黑是衆多逃避所導致的,不是不懂得,而是世界太聰明,非要等到唯一的燈熄滅之後,人們纔開始點燃自己的心靈之火。這些年,有多少年輕人都不堪重負的責任,被強壓在這位衰弱得無法做出任何行動的老人的肩上。有多少聲名顯赫位高權重者都三緘其口的話語,還在憑藉連呼吸都不能自主的老人的名義發出聲音。老人終其一生從不計較一己之利,不管世俗之眼如何相看,事實無可否認地擺在那裡,沒有老人的脊樑作爲支撐,文學中國也許早就被一些三頭六臂的怪物,幻化爲出產種種醜陋私利的自家後院。老人是定海神針,老人是鎮宅寶鏡。本可以早些仙去的老人,就連文學中國裡最基本的良心,也還要以一己之力獨自擔當,直到懸於一線的生命最後一次搏動。

對巴金老人的尊敬和熱愛,就像大樹一樣年年見長。卻不然,這成長連一絲氧氣、一隻吊瓶都不如,救不回哪怕只需延續到一百〇二歲生日的一點點時光。雖然永生也是活着。雖然一百〇一歲也是永恆。

一九九一年春天,我去北京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那是我第一次到北京,作爲首都的這座城市先前樣子我並不曉得。因爲是一九八九年之後,這次會議顯得格外特殊。即使是我這樣的陌生人,也能感受到最初時刻的鬱悶與壓抑。

然而,一切都在那一天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一個聲音在冷清了許久的會場上響起:“說真話,把心交給讀者!”

沒有人不懂這聲音的深刻性,如風暴一樣的第一輪掌聲,是那最好的證明。沒有人不明白這聲音的針對性,如雷鳴一樣的第二輪掌聲,是那最好的響應。沒有人不聽從這聲音的號召,如天崩地裂般的第三輪掌聲,更是那隻爲真理迸發的熱情。巴金老人沒有親臨會議,儘管那聲音只是用書面形式發出來,仍然有足夠力量撼動所有年輕的心。沒有巴金老人的會場上,巴金老人卻無所不在。巴金老人的無所不在一出現,那些同樣無所不在的假話空話和廢話,頃刻之間就被盪滌得乾乾淨淨。迄今爲止,這是我所見到的,用最貌不驚人的真相,表達出來的文學的最精髓。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我去上海蔘加一個文學頒獎活動。與周介人先生見不久,他就問我想不想見巴金老人。在心裡,我非常想見,說出來的話卻變成不想打擾。後來聽說有人去了,也沒有生出多少後悔。有三年前巴金老人的耳諦面授,得一箴言足矣。

我堅持着這種與巴金老人親密接觸的最好方式。

時至今日,它卻成了天下之人的唯一形式。

在文學中國處於最危難時刻,巴金老人以最坦蕩的方式來到了我們當中。

而他自己卻在文學中國春暖花開時節,以一種最艱難的方式悄然離我們而去。

好在天空中有一輪最圓的月亮,還活着的失落之心纔不至於像枯葉一樣四處飄零。我尋找到一處網吧,將無論如何也難表達懷念的文字發送出去。塞外深秋不再是涼,而是真實的冷。我不想馬上回到住處,順着漫長的街道往前走,不時地心中會怦然一動,以爲自己接近了某種渴望。月光如雪水流遍,清冷浸透到靈魂深處。這時候,纔想起在河流之上見到的落霞滿月,真的是一種預兆。

天地留言,默默霧雨電;星月流響,朗朗家春秋。

好在這世界猛然驚醒過來,像我一樣明白,有一種偉大叫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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