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舊事(1)

我的工廠,我的青春

幾年前,太太在另一個單位上班,某天下班回家她很傷心,問過了才知不是她的事,是一個同事要調到別的單位,與頭頭話別時,傷感地說起自己從大學畢業起到現在,將自己最好的青春年華全給了這個單位。不料,那個老男人竟粗暴地回答:誰要你的青春?太太的同事大慟而去。聽畢,我忍不住在心裡說了一句粗話。

不一定人人都會老去,但人人都會有自己的青春。我也有過青春,我不敢說自己將青春獻給了那座小小的工廠,但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如此十年全在這家縣辦工廠度過。想起來當年之事歷歷在目,包括進廠之前,即將上崗的青工們在一起培訓,因爲有三家工廠可以選擇,大部分都認爲其中的電機廠最爲理想,工具廠則次之。當相關人員問起我的意願時,我卻毫不猶豫選了閥門廠,原因是閥門廠廠房外面有半個籃球場,別的工廠卻沒有。

多少年後的今天,我仍對飛速旋轉的砂輪心有餘悸。那是我進廠的第一天,師傅給了一個毛坯件,要我去砂輪上將毛刺等打磨掉。師傅教給我打開砂輪的方法後就回車牀上忙去了,卻沒說如何讓砂輪停下來。這讓我在打磨完毛坯件後很是束手無策。雖然關掉電源半天,砂輪還在高速旋轉。我幾乎要伸手捉住砂輪!那一瞬間裡,冥冥中有某種聲音提醒,讓我在最後時刻中斷了那個伸手動作。時間長了我才曉得砂輪的厲害,人的肌體只要微微碰上去,就會磨去一大塊。而當車工的因爲天天都在磨車刀,稍不注意就會出現險情。好在磨車刀是細活,碰上了也只是磨去一些皮肉。如果我那用力捉住砂輪的動作完成了,一隻手掌肯定就沒有了。在我獨立操作車牀後的某個夜班,因爲加工龐大的閥體,必須用專用小吊車幫助裝卸,而這些小吊車都是廠裡的鉗工自己製造的,並無任何安全認證。那天晚上,用380伏電壓運行的小吊車漏電了。當我伸手抓住行程開關,按下運行紅鍵時,一股強大的電流擊倒了我。也正是身體橫着倒下的慣性力救了我,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就要變成一堆焦炭了。因爲220伏電壓通常能將觸電者彈開,而380伏電壓只會將敢於觸碰者牢牢吸附住。那一次,同車間的工友被我的慘叫嚇壞了。我卻渾然不知。事後在牀上躺了三天才恢復過來。在閥門廠,最苦最累的不是通常所認爲的翻砂工,而是車工。一兩百斤重的大鑄件從機牀上搬上搬下,加工鑄鐵揚起的塵矽更是塞滿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最讓車工頭疼的卻是對付不鏽鋼T形螺桿。當車工的第一年,一位姓劉的師姐,就是在加工不鏽鋼螺桿時,不慎被纏繞的鐵屑纏住,生生將右臂擰斷。離開工廠十幾年後,在一次採訪中,有記者對我脖子上十幾個疤痕很好奇。那些有着優美弧線的傷痕,正是我當車工強力切削不鏽鋼時鐵屑飛濺的烙印。被車刀擠壓下來的鐵屑帶着幾百度的高溫,偶爾會準確地鑽入我的領口,因爲強力切削時不能中斷操作,必須等這一刀走完,停下車牀後才能處理。這當中,滾燙的鐵屑會將接觸到的肌膚烤出一股烤肉香。

這個世界有機會聞到自己肌體發出的烤肉香的人應該不會很多,或許這是我一直懷念那座曾經以半座籃球場而成爲自己青春夢想的小廠的理由之一。我還懷念那位以愛護的名義阻止我參加高考的黨支部書記,不管當時或後來發生了什麼,這一點也從未有過改變。我的那座小工廠條件很差,屋頂上蓋着石棉瓦,窗玻璃十塊有九塊是破的,一年當中三分之一是冰窖,三分之一是火爐。還有一年四季都得加工的不鏽鋼T型螺桿,別的工廠的車工們一班能加工一件就不錯了,在我們廠裡,每個車工每班必須完成的定額是十八件。所有這些都沒有讓我覺得有什麼不對。最終讓我心存惶惑的是一位初中的同學。在學校裡他總是抄我的作業,畢業後他卻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裡當了區委副書記,有一次在縣城的小街上遇見,他竟然裝作不認識我。當天晚上,我失眠了。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失眠。就在那個不眠之夜,我爲自己繪製了一個普通青年的人生夢想。同時也是那個時代的青年學子最喜歡的夢想:將自己的一生交給文學。無論成功與否,決不半途而廢。只要真正努力過,決不對自己的選擇後悔。相信生命在於奮鬥;相信自己所設定的那個目標,是青春與靈魂的一場約會。

十年工廠生活,讓我獲得了二十張先進生產者獎狀。很多年後,因爲寫作我獲得過武漢市勞動模範稱號。這小小的榮譽卻是我最爲在乎的,也是我最願意引以爲驕傲的。正因爲如此,當我的筆與文字與工廠相遇時,最由衷的總是對工廠的一切的不捨與敬重,而不敢用那些不敬之語來描寫,更不敢有半分褻瀆之心。即便是後來,接連獲得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中國出版**獎、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大獎和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等,一旦回到寫作中,此心依然沒有改變。

大約在離開工廠後的二十幾年,不鏽鋼鐵屑留給我的傷痕才完全撫平。在我心裡卻永遠記得當年那些從領口裡冒出來的烤肉香。我越來越相信,那是一種青春的滋味,雖然那不是青春的唯一滋味。卻是我既往生活中最值得熱愛的。我熱愛工廠生活中的諸如此類的不快。正是這種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快,和絕對了不起的青春鍛造了我的近乎不鏽鋼一樣堅韌的神經。

貳·城市(5)貳·城市(4)壹·山水(1)貳·城市(4)叄·村野(2)貳·城市(4)伍·舊事(1)肆·故鄉(6)伍·舊事(3)肆·故鄉(3)肆·故鄉(2)叄·村野(2)貳·城市(1)貳·城市(1)壹·山水(1)肆·故鄉(3)貳·城市(5)貳·城市(6)壹·山水(2)肆·故鄉(2)肆·故鄉(1)貳·城市(6)肆·故鄉(3)壹·山水(6)壹·山水(2)叄·村野(1)叄·村野(1)叄·村野(4)肆·故鄉(5)壹·山水(4)貳·城市(3)貳·城市(5)伍·舊事(3)貳·城市(4)貳·城市(4)肆·故鄉(2)貳·城市(3)伍·舊事(2)伍·舊事(5)貳·城市(6)貳·城市(4)貳·城市(3)伍·舊事(2)壹·山水(2)叄·村野(5)貳·城市(3)壹·山水(2)伍·舊事(2)叄·村野(5)貳·城市(6)壹·山水(5)叄·村野(3)壹·山水(2)貳·城市(1)肆·故鄉(1)貳·城市(2)壹·山水(4)叄·村野(4)肆·故鄉(5)叄·村野(2)壹·山水(4)叄·村野(4)叄·村野(2)貳·城市(6)壹·山水(2)肆·故鄉(2)貳·城市(4)壹·山水(6)貳·城市(2)伍·舊事(3)伍·舊事(2)肆·故鄉(3)貳·城市(4)壹·山水(5)壹·山水(1)肆·故鄉(1)叄·村野(4)壹·山水(4)伍·舊事(2)貳·城市(6)貳·城市(4)叄·村野(2)壹·山水(2)伍·舊事(3)肆·故鄉(1)壹·山水(2)伍·舊事(1)肆·故鄉(6)貳·城市(3)壹·山水(2)壹·山水(5)伍·舊事(1)叄·村野(4)壹·山水(4)貳·城市(3)貳·城市(2)伍·舊事(5)肆·故鄉(1)
貳·城市(5)貳·城市(4)壹·山水(1)貳·城市(4)叄·村野(2)貳·城市(4)伍·舊事(1)肆·故鄉(6)伍·舊事(3)肆·故鄉(3)肆·故鄉(2)叄·村野(2)貳·城市(1)貳·城市(1)壹·山水(1)肆·故鄉(3)貳·城市(5)貳·城市(6)壹·山水(2)肆·故鄉(2)肆·故鄉(1)貳·城市(6)肆·故鄉(3)壹·山水(6)壹·山水(2)叄·村野(1)叄·村野(1)叄·村野(4)肆·故鄉(5)壹·山水(4)貳·城市(3)貳·城市(5)伍·舊事(3)貳·城市(4)貳·城市(4)肆·故鄉(2)貳·城市(3)伍·舊事(2)伍·舊事(5)貳·城市(6)貳·城市(4)貳·城市(3)伍·舊事(2)壹·山水(2)叄·村野(5)貳·城市(3)壹·山水(2)伍·舊事(2)叄·村野(5)貳·城市(6)壹·山水(5)叄·村野(3)壹·山水(2)貳·城市(1)肆·故鄉(1)貳·城市(2)壹·山水(4)叄·村野(4)肆·故鄉(5)叄·村野(2)壹·山水(4)叄·村野(4)叄·村野(2)貳·城市(6)壹·山水(2)肆·故鄉(2)貳·城市(4)壹·山水(6)貳·城市(2)伍·舊事(3)伍·舊事(2)肆·故鄉(3)貳·城市(4)壹·山水(5)壹·山水(1)肆·故鄉(1)叄·村野(4)壹·山水(4)伍·舊事(2)貳·城市(6)貳·城市(4)叄·村野(2)壹·山水(2)伍·舊事(3)肆·故鄉(1)壹·山水(2)伍·舊事(1)肆·故鄉(6)貳·城市(3)壹·山水(2)壹·山水(5)伍·舊事(1)叄·村野(4)壹·山水(4)貳·城市(3)貳·城市(2)伍·舊事(5)肆·故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