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德|大巧若石
時下,只要踏上旅途,便不難看到道路兩旁,哪怕是胡亂堆放,也還是有意安排的地方出產。英德當地出產一種名爲英石的觀賞石,在男男女女所說的活靈活現外,還有着相當古老的佐證。蘇東坡當年兩過此地,只爲會一會那塊名爲九華的美石,頭一回因爲在貶謫途中,雖然見得了,有心無力帶不走。後一回倒是撥雲見日,曾經沐浴過的皇帝浩蕩終於重現了,卻又遺憾心儀的美石九華遍尋不得,縱然有雄文華章相伴,也免不了丟魂落魄,於旅途中撒手仙去。再有當年的米芾,而寧肯得罪朝廷寵臣,也決不放棄一塊現存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英石。說起這些當然是一種揚眉吐氣。可英德人還是很委屈,由於一部《水滸》而在民間話語中變得赫赫有名的生辰綱中,英石佔了相當部分。畢竟山高水遠險阻重重,一有變故,偌大一塊石頭肯定會在民夫們的亡命途中第一個被拋棄。蘇州、無錫等地便有石爲證。英德人在乎的不是自己的石頭被人拿去了,無論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還是浪蕩學子布衣平民,石頭不分大小,人衆不辨貴賤,只要是拿走石頭的,都會受到他們的歡迎。讓他們覺得抱屈的是,好好的英石,大大的英石,只是因爲身在蘇杭,便被活生生地改了名分,成了本與太湖一點也不相干的所謂太湖石,好似往日的良家女子,只要流落秦淮河上,便一定得改頭換面,用那些芳芳香香翠翠柳柳的意思作爲姓名。
好山好水的英德,正是將人世間的稀奇應在天造地設的石頭上。所以他們才爲從來都是身外之物的名謂,毫不含糊地較真!踏上英德地界,眼皮一眨,就能見一塊雄奇俊異的大石頭,立在街頭,是爲街景;立在庭院,是爲家景;立在曠野,是爲風景。而那些立在路旁的石頭,如果是形單影隻的,還可以一眼望去,喜歡了就多看幾下,審美疲勞了,也不必往心裡去,熟視無睹就行。就像沙漠戈壁上的沙暴,那小小的,亦可以當成大漠孤煙直。讓人驚心動魄的是沙暴驟然瘋狂起來,趕上無處躲藏,只能呆在如蝸牛般前行的汽車時,唯有任它們呼嘯在車窗外。那天在英德,就是這樣。汽車三彎兩繞後,如耳熟能詳般見慣了一個個在各處流連的所謂英石,猛然間發現公路兩旁雄立着望不到邊的森林一樣的奇石鋪天蓋地而來,心中詫異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重重疊疊前的美輪美奐,那鬼斧神工下的酣暢精妙,那無以復加後的曠世奇葩,想形象的儘可以在其中形象,要抽象的儘可以於其中抽象。現實主義也好,現代主義也罷,藝術的林林總總,不僅全都可以在自然天成的此地尋覓到,坦率地說,就算是那些名聲顯赫的著名雕塑作品,如果搬來此地,對照之下,也會相形見絀。這許許多多的奇石,彷彿是昨日撒下的種子,趁着淅淅瀝瀝的春雨破土而出,一夜之間就能長大成形的。前人曾經有過定義,好的英石應該具備瘦皺漏透,四大特徵缺一不可。如今的審美者不再受此侷限,山野滴露,頑石穿心,細流涓涓,溶岩洗石。英石的漏與透想改也改不了,唯一的瘦,有二的皺,如今的選擇就可以不同了。新發現的種種柔軟舒曼,新崛起的種種婀娜風姿,新流行的種種絢麗嫵媚,正如英德不再因三江總彙而繼續以舟楫代步,新建的京珠高速公路和也快成爲傳統的京廣鐵路,天天都在沿線播灑新氣象,古老的英石哪能不因之心動!
但凡山好水好的地方,一定要出一些稀奇事情。光有山不行,光有水也不行,非得兩樣上天寵物聚齊了,位於嶺南的英德就是如此。英石之奇曠古以來都是爲了給人看和玩。在英德的那天,我忽發奇想,以英石的四大特徵來評判,當年蘇東坡可以泛舟穿行的碧落洞,不就是一塊巨大到不能再大的奇石麼!如此,對英石的觀賞就會多一個角度。那種只從外部相看的用不着說了,當我們捨身投入到各式各樣如碧落洞一樣的巖體之中,一邊仰人鼻息,一邊仰天長嘯,體會那些被濁流放大的大嶺之漏與峭壁之透,何嘗不是一種從內部獲得的洞察。至於那兩座龐大的現代水泥工廠,仍然是事關英德之石的一種展望,那是用夢想來觀賞,它所看到的只能是三江之上每一條細流的未來,以及細流之畔一方水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