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城市(1)

廣州|唐詩的花與果

一個人怎麼會在心靈中如此迷戀一件鄉村之物?

這種感覺的來源並非是人在鄉村時,相反,心生天問的那一刻,恰恰是在身披時尚外裝,趴在現代輪子上的廣州城際。那天,獨自在天河機場候機時,有極短的一刻,被我用來等待面前那杯滾燙的咖啡稍變涼一些,幾天來的勞碌趁機化爲倦意,當我從彷彿失去知覺的時間片段中驚醒,隔着熱氣騰騰的咖啡,所看到的仍舊是掛在對面小商店最顯眼處那串鮮豔的荔枝。正是這一刻裡,我想到了那個人,並且以近乎無事生非的心態,用各種角度,從深邃中思索,往廣闊處尋覓。

那個人叫石達開。這一次到南方來,從增城當地人那裡得知,習慣上將這位太平天國的著名將領說成是廣西貴縣人,其實是在當地土生土長,只是後來家庭變故,才於十二歲時過繼給別人。十二歲的男孩,已經是半個男人了,走得再遠,也還記得自己的歷史之根。傳說中的石達開,在掌控南部中國的那一陣,悄然派一位心腹攜了大量金銀財寶藏於故鄉。兵匪之亂了結後,石姓家族沒有被斬草除根,只是改了姓氏,當地官府甚至還容許他們修建了至今仍然顯得宏大奇特的祖祠武威堂,大約是這些錢財在暗中發揮作用。身爲叱吒風雲的清代名將,對於故鄉,石達開想到和做到的,恰恰是鄉村中平常所見的人生境界。

歲月不留人,英雄豪傑也難例外。增城後來再次有了聲名,則是別的緣故。因爲有了高速交通工具,這座叫增城的小城,藉着每年不過出產一兩百顆名爲掛綠的名貴荔枝之美譽忽然聲名遠播。那天,在小城的中心,穿過高高的柵欄,深深的壕溝,站到寵物一樣圈養起來的幾株樹下,靈性中的惆悵如同近在咫尺的綠蔭,一陣陣濃烈起來。

不管我們自身能否意識到,鄉村都是人人不可缺少的故鄉與故土。在如此範疇之中,鄉村的任何一種出產,無不包含人對自己身世的追憶與感懷。正如每個人心裡,總有一些這輩子不可能找到的替代品,而自認爲是世上最珍貴的小小物什。鄉村的日子過得太平常了,只要有一點點特異,就會被情感所輕易放大。鄉村物產千差萬別,本是爲了因應人性的善變,有人喜歡醇甘,也有人專寵微酸,一樹荔枝的貴賤便是這樣得來的。因爲成了貢品,只能是往日帝王、斯時大戶所專享,非要用黃金白銀包裹的指尖擺着姿態來剝食。那些在風雨飄搖中成熟起來的粗礪模樣就成了只能藏於心尖的珍愛之物,當地人甚至連看一眼都不容易,長此以往當然會導致心境失衡。

從殘存下來的歷史碎片中猜測,十二歲之前的石達開,斷然不會有機會親口嚐到那樹掛綠的甜頭,如能一試滋味,後來的事情也許會截然不同。鄉村少年總會是純粹的,吃到辣的會嘬着嘴發出嗞嗞聲,吃到甜的會抿着嘴弄出嘖嘖響,率性的鄉村,沒有爆發什麼動靜時,連大人都會不時地來點小貓小狗一樣的淘氣樣,何況他們的孩子。石達開甚至根本就不喜歡荔枝,在這荔枝盛產之地,如果他嘗過所謂掛綠,只要有機會,便極有可能用其掉換一隻來自遙遠北方的紅蘋果。事情的關鍵正是他缺少親身體驗。絕色絕美的荔枝,或許根本就是地方官吏與前朝帝王合謀之下的一種極度誇張。小小的石達開想不到這一層,而以爲那棵只能在夢想中搖曳的荔枝樹,那些只能在天堂裡飄香的掛綠果,真的就是益壽延年長年不老之品。

是種子總會在鄉村在發芽。難道就因爲位尊權重,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掠走鄉村的心中上品?後來的石達開,一定因爲這樣想得多了,才拼死相搏,以求得到那些夢幻事物。後來的石達開,得勢之時還記得這片鄉村,難道沒有對少年時望塵莫及的荔枝掛綠的回想?

現在的據說是用石達開捎回來的財寶修建的宗祠的屋檐上,至今還能見到“當官容易讀書難”的詩名。當年不清楚的事情,留待如今更只有猜度了。正是由於如此之難,更可以讓人認爲石達開當然吟誦過杜甫的名句。那些開在唐詩裡的鄉村之花,一旦與歷史狂放地結合,所得到的果實,就不是隻爲妃子一笑的一騎紅塵,而是一心想着取當朝而代之的金戈鐵馬萬千大軍。

沒有記憶,過去就死了,不得再生。沒有記憶,歷史就是一派胡言,毫釐不值。沒有石達開了,沒有掛綠,荔枝總不至於不是荔枝了吧?將唐詩當作花來盛開,最終還得還以唐詩滋味。這樣的荔枝纔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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