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武漢的桃花劫
有一張照片,是我們家的,上有三個人:父親、母親和弟弟。
如今父親母親早已老態龍鍾,弟弟也因單位的破產早早披上歲月的滄桑與無奈。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九江和瑞昌一帶的地震餘波殃及湖北。我着急地打電話回去,問他們的情況如何。弟弟從前開着一輛桑塔納轎車,單位的破產申請被接受後,那輛公車就被銀行查封了。因爲還有一點事做而被稱爲半待業的弟弟,在電話里語氣之平靜,分明將地震當成了曾經駕駛着那輛桑塔納轎車所遇上的坑坑窪窪。
照片上的弟弟也看不見有多少意氣風發。那一年弟弟剛剛出生,抱着他的父親和母親,卻是春風滿面,笑容可掬。在他們身後註定要聞名於世的一座橋頭堡高高聳立着,從那些縱橫交錯的鋼樑中,隱約看得到一種顯然不是橋樑的身影。雖然沒有足夠的證據,我們還是從小就將藏在鋼鐵叢林中間的這個影子,當成一列正在橋上飛馳的火車。同樣也是沒有證據,我們非要認爲父母們的笑意中,與弟弟相關的成分只是由於不得不抱着他,其餘的全都獻給身後這座象徵着那個時期精神與物質生活的龐然大物。
中國文化中有物競天成、順其自然之學說。在日常現實當中,除了那些多得不能再多的逆來順受,以及發展下去就會關係到自身的事情面前,保持一種只管自家門前雪不顧別人瓦上霜的裝聾作啞掩耳盜鈴姿態,真正具有天然特徵的便是那些儼然因時因地隨口取得的人名和地名。這座橋建在長江之上,因爲地點是在武漢城區之內,將其叫做武漢長江大橋是任何人都能想到,不會產生丁點驚豔效果的下意識的事情。
縱觀我們的歷史人文,僅從那些普遍習慣的姓名上,就能體會到一些帶有教義色彩的紀念詞。譬如“唐”的使用,譬如“漢”的流行,譬如國內政權在一九四九年發生重大更迭後而讓許許多多的人取名爲“國慶”與“解放”。萬里長江上的第一座大橋是一九五八年建成的。也是那一年出生的弟弟,與太多的同齡人一樣,被情不自禁的父母們取了一個與這座橋相關的名字。
一九九四年前後,武漢這座城市在迫不及待的現代化進程中,有過不肯顧及個人隱私的短暫時期。那一陣,不管願意和不願意,只要交錢安裝住宅電話,其電話號碼必定會被公開在那本厚厚的黃皮書中。少數提前意識到隱私權受到侵犯的人,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羨慕那些擁有漢橋、大橋、新橋以及美橋、豔橋、愛橋等名字的人,還酸酸地說,那些人的父母大人太有先見之明。當年出版的電話號碼簿,讓人歎爲觀止的不是電信部門的蠻橫霸道,而是其中動輒十幾頁和幾十頁地連接在一起同名同姓的那些人。一頁接一頁的“李漢橋”、“王漢橋”、“張漢橋”;一頁接一頁的“李大橋”、“王大橋”、“張大橋”;一頁接一頁的“李愛橋”、“王愛橋”、“張愛橋”。如此等等,電話號碼簿上的百家姓中,所有姓氏裡都有人在一九五八年之後,因爲長江大橋的建成所產生的共鳴,而獲得一個用“橋”作爲後綴的名字。形容鋪天蓋地有些誇張,只說漫山遍野又有點不到位,電話號碼簿上那些連綿不絕的相同名字彙聚到一起後,平添一種大隱隱於市的味道,反倒將個人隱私置於更加秘密的迷魂陣中。
在沒有長江大橋之前,武漢是一座不完整的城市。由於大江大水的關係,管治這座城市的政治機器總要比別處多一層複雜。八年抗戰之初,民衆所吶喊的“保衛大武漢”也只是一種泛地理稱謂。一九五一年之前的武漢,多數時候只是一種概念。而作爲一座城市,它一直在時廢時存中變遷。江南是武昌,江北爲漢口,各有各的縱深,各有各的供給,這樣的自然分治也是無話可說的。那一年,在歐洲小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郊外的一條界河邊,對岸的奧地利垂釣者一次次將魚鉤拋過河流的中間線,不用說我們的陪同,就連巡邏的邊防軍人也都熟視無睹。作爲地球上屈指可數的河流,長江有將歐洲的全部界河加在一起也比之不足的理由,成爲不同人羣之間的天塹。如果沒有一九五八年的橋,至少那個在一九五一年正式宣佈成立的武漢市,也許依然要在存與廢的歷史選擇中反覆輪迴。
從概念中的武漢,到實體中的武漢,其過程一如人之初信口叫來的大毛或小妹等等名,慢慢過渡到正經八百所取的學名。乳名是非常具有親和性的,然而人的生涯越往後,越是覺得它的虛弱。而那些從乳名中生長出來的學名,纔是相伴着酸甜苦辣直到終老的真實。由武昌、漢口和漢陽三鎮聯繫而成的武漢,從來不乏名勝:知音琴臺、白雲黃鶴、清心東湖、禪意歸元——哪一處不是詩畫情濃人文春秋。化入姓名的也都不絕如縷,卻難比一樑一柱打造而成的那座大橋。
弟弟的名字與前面說過的那些略有不同。在他自立後的最初幾年,曾經將自己的名字改了一半。父親給他取的名字中也含有“橋”,那一陣他卻在各種不同的書寫背景下,將“橋”的前面那個怎麼看都有嫌俗氣的字,改寫爲與之諧音,但要文雅的另一個字。弟弟沒有同我提起過爲何要將自己的名字改一個字,也許是因爲那個字太平凡,太普通。這也是我曾經的想法,那時候,我一直悄悄地認爲父母親是在媚着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之俗。
不曉得生活在這座城市中以橋爲名字的那些人,是否像弟弟那樣萌生過改名的念頭。弟弟的修改尚且沒有動搖他那名字的本意。如今的弟弟已到了連地震來臨都能處世不驚的境界,當然不會再去爲用了幾十年的名字耗費腦力。就像任何一座橋的誕生,看上去是人對河流的超越與征服,其內心深處共鳴的反而是人對自然的頓悟與臣服。也只有這樣去想,才能明白爲何武漢城市中人,不理古典,獨尊新橋,實在是因爲這座橋是長久以來人們心中普遍存在的一個情結。
一如日常當中大家最愛說,人一旦犯了桃花劫,絕對沒有躲避的可能。被長江所阻隔是武漢的天命。對一座城市的四分五裂,何嘗不是一段婚姻的分崩離析!當然,命運又用一種解釋說,桃花劫雖然不可避免,卻有可能化解爲桃花運。如此就能將生死之劫因勢利導地變化爲不會傷及身家根本的情愛之運。武漢的流水上從來不會有桃花汛,那些遠來的花瓣早早就被遠處的波濤吞沒了。作爲城市的武漢,它將越來越多的二橋、三橋、四橋、五橋……直到現在正在建的該是排到兩位數的橋,當成了這大江之上流不走的桃花。所以,不管這聯想是不是太牽強,橋的出現,讓城市的地理劫難真實地化解爲一種可愛的時運。
城市的浪漫
資料裡說,我所居住的城市武漢有一百幾十座湖泊,可是現在能統計出來的只剩下二十幾座了。守着一條十萬年也不用愁它會沒了的長江,有得水喝有得澡洗,很多年裡我們渾然不覺它存在的意義,直到九八年那場大洪水鋪天蓋地而來時,大家才突然想起湖泊的好處。可那麼多的湖泊竟然不見了,連一片水窪一絲霧氣也沒留下。結果只好讓洪水涌上街頭,使汽車在濁浪中飄浮成船舶,使大街在兒童的戲水中異化爲游泳場。回想起來湖泊的消失曾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因爲久了也就司空見慣,甚至還沒等到它消失,就不大記得它波光粼粼的樣子,以爲它本來就是這般模樣。湖泊畢竟不是自己家的水盆水桶,什麼時候丟失了,心裡都有數。花多大價錢,去何處重新買回也心中有數。湖泊變成歷史資料、變成由一座座高樓壘起的碑記深處的往事,我們纔想起來,然後開始尋找造成湖泊丟失的原由和肇事者。
實際上丟失湖泊的事主是我們每個人,因爲湖泊事關一個人的性情。
沒有湖泊的城市性情總難天成。就像日常裡見到的一些女子,紋細了眉的嫵媚,搽厚了脣的熾熱,填高了胸的豐滿,見着了也能心動。城市失去水色以後,宛若一個五年病齡的萎縮性胃炎患者,只能在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夜色中假借着霓虹,掩飾光天化日之下的焦黃與土灰。用酒吧,用迪廳,用多星級的酒店咖啡,用比雲彩色調還誇張的衣袂裙帶,還有長街馬路上視人羣爲無物的長吻,硬生生地撐起點綴起城市時空的浪漫。城市固執地用鋼鐵、沙石和水泥不斷地膨脹着自身,千姿百態的湖泊被擠壓成一條下水道加上一條自來水管,以此作爲自己的血脈和腸道,那本該昂揚着的精神與氣韻也被溶解在這些鏽蝕斑斑潮溼的空間裡。這樣的無奈,決定了城市必須一刻不停地進行粉飾,以此來脫胎換骨。在電光人氣的感染下,矯情的城市彷彿真的風流倜儻起來。我們都不喜歡矯情,可我們時常不能分辨這種東西,總是將它作了真情。霓虹燈下的美麗其實很靠不住,它不是真實,充其量不過是在暴發的物質基礎上的奢侈。
從遠古進化而來的條件,決定了人的基因裡永遠包含着對水的依戀。城市的初始,何曾遠離過河流湖泊!城市壯大了,人的雄心也起來了,湖泊再大再秀麗也只能乘上白雲黃鶴飄渺西去。幸虧東湖比人的雄心大,也幸虧還有一條更大的長江,我們的城市纔不至於徹底地失去迷人的神采,以及那些能煥發出浪漫風情的神經末梢。也許還因爲這些江湖太出衆了,最愚蠢呆笨的人都能感受到它那神韻的不可替代,從而將其改造山河的巨手揮向了別處。
一座西湖讓杭州城的古今完全沉浸著名詩畫裡,一座東湖更讓武漢三鎮英姿橫空出世。從西安來的一位朋友面對着我們的東湖,就像我們面對大海一樣,他喃喃地說,這那裡是湖,分明是海嘛!那一刻裡我突然很驚慌,如果沒有東湖別人還會爲這座城市驚歎嗎?在**,我曾經在不同的光豔下數度長時間地打量着那聞名於世的淺水灣。最終的結論只有一個:真正動人的是那一灣多彩多姿的海水。水的浩蕩壯闊讓城市總在引爲驕傲的那些矯情的東西變得微不足道,彷彿虛化了,林林總總的建築物看不大清楚時,反而獲得了它本來沒有的靈魂,並使那只是爲了擴大消費的浪漫城市,變成了能夠驅動精神的城市浪漫。在淺水灣在西湖我都曾遐想,如果城市的湖泊沒有消失,一處處的淺水灣也許就在我們的街頭巷尾。沒有湖泊的城市裡,女人往身上噴灑再多的香水也聞不到自己的芬芳,她們想不通**那兒流行的品牌,爲何在自己身上不吃香,她們朝思暮想遙望南方,就是沒想到寬闊水面升騰起來的甘露,是香水必不可少的催化劑。
一座湖泊是城市的一雙秀目!
Www ☢ttκд n ☢¢O
一座湖泊是城市的一窩笑靨!
一座湖泊是城市的一隻美臍!
對於城市,湖泊是一封永遠也讀不夠,越讀越不懂,越讀越深情的情書。一九九八年夏天,我在大連遇上一場空難,從破碎的麥道飛機裡再生一樣逃脫性命出來,內心深處的陰影讓自己的目光看着哪兒都是可能的陷阱,舉手投足之際雖然膽不顫心不驚,卻也離此不遠。那樣的時刻,朋友們拉上我去了遠郊的道觀河水庫。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水,藍處像藍,綠處像綠,純潔就是純潔,情愫就是情愫!水面很寬,那天早上,船將我們載了幾裡後,一羣男人打賭看誰能游回去。突然之間我站起來扒光了衣服,在衆人的一片攔阻中,越過船頭躍入水中。後來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誰驅使我如此衝動!大湖大水對我已是久遠的感覺了,很多次在遙望它們時我甚至認爲自己已經不太可能有橫渡的能力了。事實的結論是我並沒有太爲難自己就做到了。獨自從岸邊的水裡站起來,心中的陰影已經不見了,回望那已成彼岸的模糊景物,驀然覺得從此什麼樣的艱難險阻也擋不住自己。水性的一切太有魅力了,城市也是如此,有了湖泊作爲靈氣,千里萬里千載萬載也有人潮奔涌而來。爲水而去的人,水最終送給了我們一世絕代的情緣。
浪漫本是生命體之間互爲區別的光彩之處,城市物化的遮蔽,消褪了它的本色。一羣羣人行走在大樓與大街之間,無論怎樣地特立獨行也還是各類人在各自環境中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灑脫早就在這類角色的確定之中。只不過有了某種法則的規範,但凡在這合適的空間裡,明丟一個媚眼,暗赴一個約會,就都被歸在浪漫的範疇裡,讓浪漫成爲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與託詞。回頭再看那位用詩的意境來設計一個國度的毛**先生,對長江的十二次橫渡,何止是極目楚天舒!在那些被江水泡着的時間裡,只有將他認作是一位浪漫王子,才能從道理上說得過去。這一點正是他從此不被人忘記、不被人混淆的地方。在陽臺上聽漁舟唱晚,出門數步就能憑着江濤閒庭信步。城市生活裡應該重現往日湖泊的輝煌!不只是爲了在洪水來時幫忙多蓄幾場漬水。湖泊的清涼正可以平息城市虛火,抹去躁動,揚起真性情。好水如天命,面對水時人能感應到過去未來的真實與預兆,並將生命的底蘊煥發出來,這時,靈魂裡的浪漫就可以同城市交融在一起。那樣的城市會很動人,當然,那樣的靈魂更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