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構的故鄉
一個從哺乳時期就遠離故鄉的人,正如最白的那朵雲與天空離散了。
小時候漂泊在外地,時常爲沒有故鄉而傷心。成年之後,終於回到故鄉,忽然發現故鄉比自己更漂泊。
因此,漂泊是我的生活中最糾結的神經,最生澀的血液,最無解的思緒,最沉靜的呼喚。說到底,就是任憑長風吹曠野,短雨洗芭蕉,空有萬分想念,千般記惦,百倍牽腸掛肚,依然無根可尋和無情可系。
在母親懷裡長大的孩子,總是記得母乳的溫暖。
在母親懷裡長大的孩子,又總是記不得母乳的模樣。
因爲故鄉的孕育,記憶中就有一個忽隱忽現的名爲團風的地方。
書上說,團風是一九四九年春天那場叫渡江戰役的最上游的出擊地。書上又說,團風是抗日戰爭時期,國內兩支本該同仇敵愾的軍隊,卻同室操戈時常火併的必爭之地。書上更說,團風是改變中華民族命運的赤色政黨中兩位創黨元老的深情故土、癡情故地。
著書卷,立學說,想來至少不使後來者多費猜度。就像宋時蘇軾,詩意地說一句,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竟然變成多少年後惹是生非的源頭。蘇軾當然不知後來世上會有團風之地,卻斷斷不會不知烏林之所在。蘇軾時期的烏林,在後蘇軾時期,改名換姓稱爲團風。作爲赤壁大戰關鍵所在,如果此烏林一直稱爲烏林,上溯長江幾百公里,那個也叫烏林的去處,就沒有機會將自己想象成孔明先生借來東風,助周公謹大戰曹孟德的英雄際會場所了。
書上那些文字,在我心裡是惶惑的。
童年的我,無法認識童年的自己。認識的只有從承載這些文字的土地上,走向他鄉的長輩。比如父親,那位在一個叫劉垸的小地方,學會操縱最原始的織布機的男人;比如爺爺,那位在一個叫林家大垸的小地方,替一戶後來聲名顯赫的林姓人家織了八年土布和洋布的男人。從他們身上,我看得到一些小命運和小小命運,無論如何,都不能將這位早早爲了生計而少能認字的壯年男人,和另一位對生計艱難有着更深體會而累得脊背畸形的老年男人,同那些輝煌於歷史的大事偉人,作某種關聯。
比文字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親人的故事。
首先是母親。在母親第九十九次講述她的故事時,我曾經有機會在她所說的團風街上徘徊很久,也問過不少人,既沒有找到,也沒有聽到,在那條街的某個地方,有過某座祠堂。雖然舊的痕跡消失了,我還是能夠感受到生命初期的孤獨悽苦。當年那些風雨飄搖的夜晚,母親摟着她的兩個加起來不到三歲的孩子,陪着那些被族人用私刑冤斃的遊魂。一盞徹夜不滅的油燈,成了並非英雄母親的虎膽,夜復一夜地盼到天亮,將害怕潛伏者搶劫的陰森祠堂,甦醒成爲翻身農民供應生活物資的供銷社。
其次是父親。父親的故事,父親本人只說過一次。後來就不再說了。他的那個一九四八年在漢口街上貼一張革命傳單,要躲好幾條街的故事,更是從一九六七年的大字報上讀到的。那一年,第一次跟在父親身後,走在幻夢中出現過的小路上,聽那些過分陌生的人衝着父親表達過分的熱情,這才相信那個早已成了歷史的故事。相信父親爲躲避“**”鬥爭,隻身逃回故鄉,那些追逐而來的狂熱青年,如何被父親童年時的夥伴,一聲大吼,喝退幾百裡。
還有一個故事,它是屬於我的。那一年,父親在芭茅草叢生的田野上,找到一處荒蕪土丘,驚天動地地跪下去,衝着深深的土地大聲呼喚自己的母親。我曉得,這便是在我出生前很多年就已經離開我們的奶奶。接下來,我的一跪,讓內心有了重新誕生的感覺。所以,再往後,當父親和母親,一回回地要求,替他們在故鄉找塊安度往生的地!我亦能夠傷情地理解,故鄉是使有限人生重新誕生爲永生的最可靠的地方。
成熟了,成年了,越喜歡故鄉。
哪怕只在匆匆路過中,遠遠地看上一眼!
哪怕只是在無聲無息中,悄悄地深呼吸一下!
這座從黃岡改名爲團風的故鄉,作爲縣域,她年輕得只有十五歲,骨子裡卻改不了滄桑。與一千五百年的黃岡縣相比,這十五年的滄桑成分之重,同樣令人難以置信。最早站在開滿荊棘之花的故鄉面前,對面的鄉親友好親熱,日常談吐卻顯木訥。不待桑田變幻,才幾年時間,那位走在長滿芭茅草的小路上的遠親,就已經能夠滿口新豔、恣意汪洋地談論這種抑或那種項目。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是故鄉敘事中的永久主題。太多的茶餘飯後,太多以婚嫁壽喪爲主旨的聚會,從來都是敝帚自珍的遠親們,若是不以故鄉人文出品爲亙古話題,那就不是故鄉了。有太多軍事將領和政治領袖的故鄉故事,終於也滄桑了,過去難得聽到熊十力等學者的名字,如今成了最喜歡提及的。而對近在咫尺的那座名叫當陽村的移民村落的燦爛描繪,更像是說着明後天或者大後天的黎明。
一個人無論走多遠,故鄉的魅力無不如影相隨。
雖然母親不是名滿天下的慈母,她的慈愛卻足以溫暖我一生。
雖然父親不是桀驁塵世的嚴父,他的剛強卻足以鍛造我一生。
故鄉的山,丘陵得漫不經心,任何高峰偉嶽也不能超越。
故鄉的河,淺陋得無地自容,任何大江大河都不能淹沒。
故鄉是人的文化,人也是故鄉的文化。那一天,面朝鋪天蓋地的油菜花野,我在故鄉新近崛起的亞洲最大的鋼構件生產基地旁徘徊。故鄉暫時不隱隱約約了,隱隱約約的反而是一種聯想:越是現代化的建築物,對鋼構件的要求越高;歷史淵源越是深厚的故鄉,對人文品格的需要越是迫切。故鄉的品格正如故鄉的鋼構。沒有哪座故鄉不是有品格的。一個人走到哪裡都有收穫思想與智慧的可能。唯有故鄉纔會給人以靈魂和血肉。鋼構的團風一定是我們鋼構的堅韌頑強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