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瞪眼問,“你咋知道的?”
我說:“待會兒你跟閻羅王對下賬就知道了——一二……”
迷龍又打斷我。“喂喂!”他特無辜地瞪着我們,“我說那個誰啊,我渴。”
我們面面相覷,終於豆餅解下了水壺,然後大家又面面相覷,水壺遞到了我手上。
“我琢磨着等他解了渴,就得要我們辦滿漢全席。”我說,但仍然忍着氣灌迷龍的水,那傢伙滿滿當當喝了一大口,然後一點兒不拉全噴在我臉上——他開始嚎啕,咣噹一傢伙跪了下來開始嚎啕,那很像一頭一臉吃人相的熊瞎子忽然趴下來跟你要糖果。
“爺們兒歪,我的不仗義的爺們兒歪,弟兄們歪,良心叫狗叼跑了的弟兄們歪,你們就真忍心看我去死啊?沒人幫我求個情啊?”
我愣神,我們大家愣着神,不辣衝他大叫:“早給你求過了啦!”
迷龍叫:“再求一次啊!”
“你還有什麼孬事沒幹?什麼屁話沒說?你這樣東西待在哪兒都是個禍害,你呆過的軍隊最好直接散夥!你說死啦死啦留着你幹什麼?”我問他。
“我好好做人啊!他說什麼我都聽了,你去跟他說,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個屁我都猛吸……別!別!這麼說能整死我,你說他是個大好人,我說真的,他不是東北人可是個好人,我願意跟他幹啊。你跟他說誰還能象我這麼使機槍的?不辣還是你啊?你們看我機槍使的,嘖嘖。”迷龍開始自我讚歎。
我學着他的口氣,“嘖嘖。”
我又鑿了那傢伙一個爆慄。
郝獸醫說:“煩啦,你就去給他說說吧。”
“我不去。當官的去,阿譯去。”
阿譯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龍死就我去。就團座那張嘴,也就你還能擋個兩合。”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趕緊話茬兒:“我揹你去。”
“……你好好在這拿槍比着,我自己去!——全都不是東西!”我拖着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魚把槍塞給了郝獸醫跟我屁股後邊,拜迷龍所賜,我所有的悲憤都成了好氣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間,聞着被迷龍伐倒的樹的清香,看着那口棺材,他已經看了很久,有時他撫摸斷樹的年輪,有時手指掃過迷龍特意在棺木上留下的枝葉。
那確實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棺材,它甚至讓你忘卻了死亡而只記得生命,一個一次次死裡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識到這個,然後想起這是迷龍爲他的未來而做的聘禮。
迷龍的老婆仍跪在棺材邊,謹守着中國關於老人還未下葬小輩就得守靈的規則,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一邊靜靜地梳理着自己,用的是帶着露水的樹葉。雷寶兒爲他的媽媽摘來更多的枝葉,這並不耽誤他仇恨地瞪視眼下這個全副武裝的龐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邊還隨着一名死忠,於是他向那小年青的發話:“去找些人來。幫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掉頭以一種打仗的速度去了。死啦死啦回頭,向着棺柩鞠了個躬——這也是他能對一個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來的最大敬意——然後他轉身打算離開,離開時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龍和我帶給他的怨憤。
“女人,你斷送掉的男人本來夠種殺掉上百的日軍,現在被打發給名存實亡的軍紀了。”
迷龍老婆說:“我看太多殺戮了。”
於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們走,過了怒江去個你覺得適合的地方。我們還得在這兒做你看煩了的事情——等殺了我最好的機槍手以後。”
“你這種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但對方並沒打算讓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種非常大方的儀態調過了身來,她第一次讓人看見了她的正臉,因爲她已經把自己清理乾淨了,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的困窘與潦倒。
我和康丫進林子,然後我們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們第一次看見迷龍老婆長什麼樣子,連迷龍都沒看過她長什麼樣子。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長大的地方,有一種孩子,叫作鬼嬰,生下來就要被拋棄,因爲他命裡要禍秧別人。他身上有個標記,寫着要出人頭地,他不知道人這輩子要做什麼,但他不管怎樣也要出人頭地。他很聰明,強取豪奪,沒人比得過他,他要的不光是錢,也不光是權,他要勝利可不知道什麼叫勝利,所以他什麼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實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間來收魂的惡鬼,什麼都沒法讓他開心,他最後只好要別人的命。我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他成了鉅富,上週別人燒光了他的錢,要了他的命。你也是這種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樹皮,看我們,看他的掌紋,“我知道我要做什麼的——把日寇清出這片土地。我確實是不會知道勝利長什麼樣,因爲它來之前我已經死了。”
“您準備好死了,所以我們也就應當爲您的理想去死了。團座,你們是恨天無柱恨地無環的強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從日本來的精英,頭幾十年可以爲了扶助他們的中國兄長而殤,後幾十年可以爲了保持他們欺凌弱小的權力而死。你們是那種**剛畢就互相齧食的毒蛛,你們爲了理想要凌駕衆生,爲了凌駕衆生再把理想當作肥料,你們是林子裡的霸王樹,你們生長的地方連灌木都長不出來。”
我無法不啞然地看着死啦死啦在一個女人面前面紅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對他更是無法認可的失敗,我幾乎不知道該同情或是幸災樂禍。
康丫可以開口,因爲勝在麻木,“團座,迷龍說……”
死啦死啦煩燥地揮了揮手,讓康丫住了嘴,現在連康丫都意識到這從未有過的煩躁。
“煩請各位轉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龍?”她在我們的點頭中不慍不火地繼續說,“這些天我一直看着我的親人在死,我還得把雷寶兒帶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煩請轉告,本來是想葬了公公後就去尋死的,現在不會了,我得對得起這樣……一份聘禮。”
我們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說越鮮的花插大堆的牛糞,那麼迷龍無疑是我們中最大堆的……我只是在替迷龍擔心,他和這樣一個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煩燥中忽然猛烈地揮手,“轉告個屁?放啦放啦!”
我們啞然地看着他,小死忠拉過來一班人以繼續那半路被打斷的葬禮,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屬們,他揮着他的手出去,“沒聽見?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於是埋死人的擁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後邊。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邊,望着他疲憊不堪,雖有隊形但確實也潰不成軍的部下發呆,他的眼光又有點兒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樣看着的部下也只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擻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於是康丫飛跑着去峰頂宣佈迷龍的赦免。我想跟去,但我回頭看了看那傢伙破碎的表情——確實是破碎,一個人把自己被打得支離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臉上就是那樣,好像碰一下就會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們看着那傢伙,那傢伙目光全無焦點地看着我們,他往後退了一步時有點兒搖搖欲墜,他用手摸着身後的溝坎,慢慢坐下,然後將身體和頭顱都斜靠了。那雙眼睛只能讓你想起一個將死之人,全無好奇心地凝望了一會兒他待會兒就將升騰上去的上蒼,然後閉上。
眼睛剛閉上,支撐脖子的力氣似乎就消失了,順着溝坎歪了一下,然後就那麼歪着——只要不是被炮火衝擊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時大概也是那麼個姿勢。
我們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後退一步。我們瞪着。
他就地睡了,在我們即將開拔的時候閉上了眼,實際上,十五分鐘前我們就該向行天渡進發。”
我試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於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個人。他看起來沒有呼吸,胸廓幾乎沒有起伏,我看着一具泥濘的,煙火薰燎過的,神采渙散的軀體。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是死了。我們忽然想起來從沒見他睡過,從緬甸到這裡他一直像只瘋狂跳踉的猴子。我們一點點抽掉支撐他的全部支架,讓整座南天門壓在他頭上,我們成功地幹掉了他——他累死了。”
“團座?……死啦死啦?”我輕聲叫。
全無動靜,於是我輕輕碰觸他不知是因體溫流失還是山風吹拂變得冰冷的軀體,然後一籌莫展地看着我周圍那些我並不熟識的人。
炮聲在遠遠的背山又響了起來,我們曾經擺脫了那聲音幾天之久,但它現在又追了上來,讓我們竊竊私語惶恐不安。
“團長!”我搖撼他,我看着那具軀體從他倚靠的溝坎上滾落下來,仍然是了無生氣的。
“日軍追上來啦!”我大叫。
我現在能確定一件事,他就算沒死,也至少已經暈厥,只是靠他最後的精神頭兒做出一副睡去的樣子。他仍然沒有動靜。
我的身後在嗡嗡的碎語,有腳步聲。我回頭,看着竊竊私語的人們中已經有一部分開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羣兵從我們面前走過,他們並不屬於我們這個隊列也不成隊形,但是他們帶動了我們中的人跟着他們。
“白眼狼!他沒扔了你們你們扔下他!”我衝那些人叫。
那無濟於事,我回頭始抽打他的耳光,“你這叫畏罪自殺!改天再裝神扮鬼行嗎?起來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們的小死忠們從林子裡出來,迷龍老婆和雷寶兒跟在後邊。死忠們幫不上什麼忙,他們盲目的崇拜讓他們幾乎喪失判斷力,只會茫然地站在旁邊,聽着遠處的炮聲甚至生了去意。雷寶兒擠進人羣,看了一眼認爲是不會有興趣的事情,又擠出人羣飛奔了開來。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麼。
我擠出了那個人羣,走向山路的另一邊,看着開闊的山脈和雲層,我轉回身看着那羣束手無策的人,越來越多的人在越來越零散地走。
這個凌亂的隊形從緬甸走回雲南,終於在南天門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隊形原來是我們每個人的腿,腿沒了,我們就得蠕動着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說,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麼都行,說什麼我都聽,只要別讓我再無能爲力地看着我們不戰自潰。”
我想哭而哭不出來,想笑比哭還難看,我覺得我虛弱得快被山風吹跑了。我看着雷寶兒在山坡線上浮現,那順理成章,因爲他騎在迷龍的肩上,接着我聽見馬叫驢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豬叫,一下冒出來那麼多動物順理成章,因爲那都來自迷龍的一張鳥嘴。
我瞪着迷龍,他像一個已經獨力趕跑了所有日軍的功臣,被不辣豆餅康丫這樣的傢伙簇擁着,做着雷寶兒專有的巨大的馬,轉着圈,拐着彎,學着蛤蟆跳,現在雷寶兒的笑聲對他就是一切。
迷龍說:“叫爸爸!”
雷寶兒答:“狗狗。”
迷龍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樣開心,並且和他的老婆會合,他基本不怎麼注意那個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邁下山道時,總算還記得和我招呼一聲,“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傢伙神經粗到——或者說他幸福到根本不關注這些,於是他走過我身邊後,背上着了狠狠一石頭。那傢伙在怪叫聲中轉身。
“誰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塊更大的石頭,這一塊無疑可以讓他頭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傷着雷寶兒。
郝獸醫衝着我叫:“煩啦你搞什麼?”
我看那個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龍,郝獸醫以他的職業敏感而一頭扎進了那個圈子,幾秒鐘後便傳出來他的嚷嚷聲。
“散開!都散開啊!你們這樣圍着是想憋死他啊?”
於是人圈散開,迷龍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無活氣的軀體,“咋?死啦?”
我擡起胳臂準備投擲。
迷龍忙說:“別別!暈啦我知道,被我氣暈的。”
不辣一邊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來靠在臂彎裡,一邊大叫:“累暈的!”
我們看着郝獸醫在那手忙腳亂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邊給扇着涼風被郝老頭一巴掌抽開,然後郝老頭開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幾支也不知什麼時候攢的金針開始扎針。
看着郝獸醫的徒勞,康丫的衣服已經改用來擦眼淚和鼻涕了。
我們把他弄丟了。每當獸醫這樣滿頭冒汗時,我們就又少掉一個人。我們合力幹掉堅強、主見和信心。
迷龍從頭頂上抱下了他雷寶兒,抱着雷寶兒湊近了死啦死啦,看起來他像要把雷寶兒當作一顆碩大無朋的藥丸餵給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龍你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