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我自己又推了一次,就算扯足順風,你們的火力也壓不住日軍的波形攻勢。巴祖卡和噴火器都可以派給你們,可我說的是持續火力。你們的機槍打幾百發就得換管,日本人可最擅長找這機會往上輪。”
死啦死啦:“謹候師座的教誨。”
虞嘯卿不耐煩地揮着手,肯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連這種小動作他都透着下意識的親近:“天塌了你也不會有謹候的時候,我哪句話你不是駁翻十七八個身再說?你們一定要帶挺馬克沁,老舊了點可是水冷,只要有水有彈就不會停,只要帶上去再找個好位置,日本人波出摺子也輪你們不下來。”
死啦死啦皺皺眉:“太沉。空身就六十多斤了。”
虞嘯卿:“到時候你會謝謝我。”
死啦死啦便拿定了主意:“說得對。我找人辦。”
被答應得這樣快,我想虞嘯卿一定有點失落,他愕然了一下,然後便盯上了死啦死啦手上的霰彈槍:“這就你剛拿來吵死人的那玩意?”
他伸手便拿了過來,掰開了槍筒看看有彈,擡了起來便要放槍。
我:“……噯?”
我被虞嘯卿掃了一眼,先就閉了嘴,不管你好意惡意,他瞪過來的眼神一準先是責難。
虞嘯卿:“怕黑的傢伙要說什麼?”
我認爲我最好別說話,而死啦死啦就笑嘻嘻地替我說:“這隻怕黑的草包想說,這槍我剛改的,手藝臭得很,剛纔試槍差點沒炸膛。他希望師座保重貴體。”
虞嘯卿便翻了我一眼:“雖說怕黑怕得要死,可每回鑽老鼠洞不但不落人後,反而奮勇當先。謝謝。”
我也不知道他謝謝我的奮勇還是提醒。反正他這麼給句,換成張立憲們怕該熱淚一下子了,我只好裝作感動,反正他對我的表演也沒啥興趣,又找着死啦死啦說話。
虞嘯卿:“你改的?也沒人教?”
死啦死啦:“這槍的主人倒能教。可我打的幌子是借來使使,不日歸還。”
虞嘯卿:“那就是自作主張了。我瞧着你改的時候就像把自殺槍。”
死啦死啦:“見笑見笑。我本就只是個補襪子的軍需。”
然後虞嘯卿擡起了持槍的手,那槍短到那地步已經可以讓他一手持射,速度也快了許多,轟然一聲,幾乎跟炸膛的聲音一樣響亮。因爲幾乎沒有槍管讓聲音悶着,幾米外的樹叢忽被大號鉛子的暴雨澆過了一樣。虞嘯卿意猶未盡。又轟掉了剩下的子彈,而我一直在等着他炸膛——只那傢伙連眼都沒眨一下,倒像在拿着水壺澆花。
虞嘯卿:“這就你拿來進洞打老鼠的東西?”
死啦死啦:“我不擅武藝,擅了那地方也沒處施展。拿這來得快。”
虞嘯卿:“壯麗之極。”那小子平靜地激動着,但如果單較眼神我會說他魔障了一般:“乍見就知道你不是雜草,會是這滇邊羣山怒發的一朵奇花。我真想跟你上南天門。拿着這把短命的自殺槍。我輩行伍,一生總該這樣盛放一回。”
死啦死啦:“這個是絕對不行。
虞嘯卿不滿得有點憤憎起來,倒不是對任何人,是對他不錯的命運:“我也就是磨嘴皮子罷了。”他掃了我一眼:“不算草包的小子,你走運,能做他的手下。”
他把槍還了死啦死啦,最想要的東西沒得,倒有些意興闌珊起來,一邊走開一邊揮了揮手,那意思你們跟着。
我們便跟着。
虞嘯卿:“一想起要你們去打這樣的仗。我就想號哭一場,不過還沒有哭過——我希望永遠不要。”
死啦死啦跟在他身後,我跟在死啦死啦身後,我們都不吭氣,直到我們倆都覺得有些冷場。
死啦死啦:“只要師座能在一天之內趕到。此仗就想壯烈也壯烈不起來,師座大可不必。”
,!虞嘯卿:“我已經說了一百遍,現在是一百零一遍——我四小時之內趕到,爲你在山頂的那棵鬼樹下慶功。我不想再說一百零二遍了,問你個不打緊的事,你光緒三十四年生人。哪天?”
死啦死啦:“我倒是知道師座的生辰。”
虞嘯卿訝然了一下:“唐副師告訴你的?”
死啦死啦點了點頭:“同年。不過我癡長師座十天。”
虞嘯卿便沉默了一會:“原來我該稱你爲兄。”
他說得很溫和。可這話不怎麼好回,死啦死啦和我又只好沉默。林子外已經傳進來喧譁和笑鬧。伴着透進林子裡的火光,虞嘯卿往那裡看了一眼。
虞嘯卿:“老鼠洞裡掏出來的傢伙倒活起來了。看看去。”
於是我們便跟在他身後走着,做着兩條並不太情願跟隨他的尾巴。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做了個眼色,我知道他那意思,但我低了頭,不作迴應。
我的團長想告訴我,剛纔我質疑的,都已被回答。一個能拿着那麼枝槍開火的師長,他把命交給你了,並且相信我們的生命必須怒放,那我們就再無退路了。儘管他們爲了我們能活下來在做每一件小事,虞嘯卿賭咒發誓四小時到達,死啦死啦以一天反激,而他讓我們每一個人做好的是四天的準備。
火光與笑聲已經漸近了我們沉默的三個人。
當我們出林子時便明白了爲什麼從洞裡掏出來的老鼠們又活了過來,因爲迷龍已經活了過來,不但活過來,本着下意識裡一種越難過越要喧囂的炮灰團邏輯,他正喧囂得不可開交:
火光燃得比我們剛纔吃飯時尤爲猛烈,把傢伙們圈坐的那片地方照得都有點耀眼。迷龍仍穿着何書光那套上好質地的尉官服,那衣服在他身上有點顯小,而且在一整天的拉扯鑽爬中已經有些脫線,迷龍在唱戲,唱的是郝老爺子在世時常哼哼的一個小調,只不過迷龍唱來就絕無那樣溫和。倒像在扯嗓子。這倒也不要緊,他老人家在火堆邊轉着,舞着,一邊在炮灰團的鬨笑和張立憲們的瞪視下把身上的衣服扯將下來,他已經把左袖子變成了布條,現在正在對付右邊袖子。
迷龍:“(找陝西腔)。”
何書光眼光光瞪着,就要往起裡冒,張立憲老成持重地一把拉住。
何書光:“那是我衣服啊!明天還要換回來地!”
炮灰們聽見了,就大笑。張立憲思忖了一下,也息事寧人地笑。總之他衝着何書光膝彎後踹了一腳,和着餘治幾個又把何書光拉坐下了。
那麼迷龍就更來勁了。丫開始扭他得心應手的大秧歌,一邊扭着,一邊瞪着今天跟他打了個不可開交的何書光,而且離着也就是個兩臂距離,那根本就是衝着人家去的。
迷龍:“(東北調)。”
何書光:“你姥姥!”
他又一次蹦了起來,但架不住旁邊有個不急時還是考慮全局的張立憲。尤其還是瞧着虞嘯卿過來了的張立憲——他又一次把何書光抱住了,這不算,爲了讓何書光的怒容轉爲笑臉,還猛撓何書光的癢癢。顯然作爲好友,他是很清楚何書光的癢癢肉的,於是何書光一邊哈哈大笑着一邊大罵。
何書光:“死東北佬——哈哈哈……救命啊……你姥姥!”
於是迷龍就更瘋了,瘋到他已經不想那麼有對立性了,反正何書光上衣已經被他撕作坎肩了,並且這個坎肩還從脖領子後方開了條大縫,幾乎就成了塊布片了。迷龍光了膀子,露着那身賤肉和他的刺青,大跳他迷龍似的脫衣舞,那是一種戲曲架子加上了秧歌、二人轉、打架、所有他隨手揀來的各種似舞非舞的混合,中間甚至還夾雜着全民協助的搖屁股和麥師傅的印第安戰舞。
迷龍:“(京劇)。”
我早已不甘只縮在虞嘯卿和死啦死啦地身後看。我離開了他們,在人圈子周圍轉着圈看,發大飆的迷龍看起來狂野得有些荒誕,他用一個猛烈的動作從他自膝蓋已經撕作幾根布條的褲子裡跳了出來,現在他的軀體終於自由了,我們粗野地鬨笑。精銳們笑得不乏嫌惡。但無疑他們也喜歡這樣的粗野。我們瞧着迷龍不知從哪操起個洋鐵盆,他拿那盆給自己打了兩下拍子。不辣的嗯哨吹得最響,於是他甩手把盆扔給了不辣,於是現在不辣成了他的伴奏。
但迷龍還是需要道具的,他迅速給自己找到了道具,他拿了個拂塵有時冒充京劇的水袖,但更多時候是夾在屁股後邊冒充他的尾巴。
迷龍:“(招魂歌)”
我不知道笑聲更響還是嗯哨聲更響,因爲迷龍這麼唱的時候把他的拂塵在手上轉悠着,然後套住了張立憲的脖子。張立憲有些瞠目,但迷龍趁人家瞠目時把人拉起來一起扭一這個冒牌的馬面勾掉了人家地魂。
迷龍:“(招魂歌)”
張立憲猛的把迷龍的手摔開,有點惱羞又不好成怒,那張臉子可真是好看死了。迷龍反正一臉友好但其實叵測的笑容,他精確地把事情控制在一個要打又打不起來的程度,他甚至用力摟抱了張立憲一下,在張立憲發狠之前便閃身而退。
迷龍:”
然後他就打算找何書光,何書光及時地樹起了兩個拳頭,迷龍哈哈大笑地閃開了,但轉身時他兩手抓着拂塵的頭尾,如同做了個套索,一甩就套住了正冷着個臉站在那的李冰。
李冰人如其名,真的很冰,真難爲他了,連剛纔還在氣的張立憲們都在發笑,他仍堅強地繃着臉,確實他也是在迷龍的胡鬧中連笑紋都沒有過的唯一一個。
於是迷龍在他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我們一下子都啞然了。李冰又僵了兩秒鐘然後臉色大變,他躲瘟疫一樣地猛退,然後絆在特務營的人身上,摔得我們只看見人堆裡的兩隻腳——於是又沒法不鬨堂大笑了。
迷龍:“我的寶,我的寶,我那個騎坦克的心肝寶……”
餘治聽見丫這段哼怕是全身都硬了,扎人堆裡就跑。一邊大罵:“死東北佬,就沒見勾半個川軍團的人!”顯然這對迷龍沒什麼殺傷力,迷龍照舊猛追,於是餘治終於想起改口:“東北的大哥,東北的爺爺,我都讓你進我坦克啦!”
迷龍還算是恩怨分明,不追了,他現在跟抽瘋似的,瞧着誰算誰。他轉過身來時正好瞧見跟着他一起猛追的不辣。
迷龍:“湖南佬,我整死你!”
他吼一聲就撲過去了。不辣當得上是驚喜交集,一個混蛋東北佬和一個混蛋湖南佬立刻就扭在一起。一片譁然中並無來自炮灰團的驚慌。因爲我們實在已經習慣了以這種方式來表示友好和善意,當然也時常表現到鼻青臉腫。
蛇屁股他們不甘落後,扭成一團或者壓將上去,張立憲們只好一半鄙薄一半眼熱地看着,後來迷龍不知道怎麼從一片胳臂大腿和屁股的夾七纏八中掙了出來,他踩在克虜伯和喪門星的身上嚎他的戲。
他迅速地被人給扳倒了。當不辣什麼的也從人堆子裡掙出來的時候,這就成了羣魔亂舞了,連喪門星和豆餅這樣地老實人也在儘可能難聽地嚎喪,嚎的什麼是他們自己的高興,但一羣人中間最搶人眼珠子的仍是迷龍,在發人來瘋方面他是比死啦死啦還強的皇帝。
我看見個天下第一的戲子。他聲稱如果太較真,他在背井離鄉的第一天就會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條爛命在唱他的大戲。他同時嚎着二人轉、抑子、京劇、川劇、黃梅戲、花鼓戲和廣東戲,因爲在被迫的有難同當中,我們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還有我們的靈魂。
那樣的一片嘈雜中,我忽然聽見一個輕輕的哼唱聲,湖南腔,來自我的身後。
我回頭,看見死啦死啦一臉司空見慣的表情。唐基永恆的恬和,但我看得最真切的是站在我身後的虞嘯卿,他輕輕地在用他的鄉音哼唱,他臉上有一種確切無疑的溫柔表情。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這樣的癲狂。他的表情讓我很想哭泣。而死啦死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虞嘯卿:“我是個再沒機會回到湖南的湖南人。”
我真的很想哭。於是我躥了起來,邁着一個瘸子的大步流星。我醜陋地加入那場羣魔亂舞,妖怪也罷,神仙也成,或者就是我們老老實實的凡人,它都是生命之舞。
我:“《少年中國說》”
“好!”
然後是響亮地拍着巴掌,那種非常結實地拍法,這樣拍巴掌的人好象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給拍了腫起來。
於是我們消停下來,不僅因爲巴掌聲,也因爲精銳們忽然肅然了起來的神情,之前他們已經蠢蠢欲動了,但現在他們又成了我們敬而遠之的那種剋制和堅忍。
拍巴掌的是虞嘯卿,他還在用力地拍着,看起來很享受他孤獨的掌聲。
而我們一個個像扭曲的雕像,最慘重的是迷龍,他剛發現虞嘯卿在場,於是乎一隻手仍在屁股後邊支着他的馬尾巴,另一隻手從不辣手上搶過來洋鐵盆,然後他就把那個盆遮在自己的胯前,就這樣可笑地定格了。
我真該企望今晚就這麼結束,那迷龍今天也許還在我們身邊。看着這麼個傢伙年華老去,七八十歲仍沒羞沒臊地和他老婆做拆牀的遊戲,一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樂。可見識過太多苦難的人歡樂時絕不會見好就收,迷龍一直瘋到虞嘯卿想完了家鄉,想起了戰爭。
我們僵硬着,而虞嘯卿一直生猛地拍着巴掌,他不怕冷場也不是做秀,我想他的神經也許堅強到能這樣全無迴應地拍上幾個小時,因爲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