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歐西人之語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啓超曰:惡,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我做作着,他樂着,我在“少年中國在”五個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個字都變了調——我愣住,我忽然覺得很疲倦很悲傷。我以爲這種悲傷早跟我沒相干,因爲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學到個乖,別在人前調侃曾經的理想,信不信另說,你一直爲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緩過來就用我啞了的嗓子說:“……現在不是扯這蛋的時候。”
他不樂了,哦了一聲,似乎剛意識到馬上我們將面臨一場戰爭,“對啊。不過你們不太用我操心,能蹭到這塊兒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說都挺會打仗。”
他說沒錯,林中的我們沒消停過,兩個重機槍巢已經被加固和隱蔽到即使開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輪廓;蛇屁股把裝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槍架在上邊以便更爲精準;要麻上了樹,因爲這樣更加居高臨下;不辣把別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掛彈袋,把手榴彈吊在脖子上,他這樣的衝鋒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彈,決定了他的生死——並不是他們幾個,每個人都在做類似的事情,這確實是一幫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有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將來,思既往故生留戀,思將來故生希望。煩啦煩啦,你跟我衝了看看唄。”
我搖搖頭,“你太危險。”
他於是從那種調侃中回頭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氣。他開始調動要和他衝鋒的人,我跟在後邊。
我想他說的並不是這次衝鋒,我說的也不是。
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較損德的一戰,雖然人數佔優還是背後偷襲,他連兩個小隊的兵力都沒打算硬撼。他、我、迷龍、不辣一幫子人輕而易舉地爬進了日軍因兵力空虛而空空如也的二線戰壕,一通步機槍手榴彈臭蓋過去,其間夾雜着死啦死啦幾個缺德貨手上一亮——他們扔出的是點着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着“趴!趴窩!”,他自個兒帶頭往壕溝裡一趴,連個頭都不露,那可叫迫擊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軍分出半數兵力來攻擊背後,當瀕臨二線戰壕時,那點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經足夠給暗地裡的傢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樹林裡迸射槍火,兩挺早標定好的重機槍彈道將沒地兒躲的日軍一個個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槍手們叮叮噹噹地收拾着漏網之魚。
幾挺輕機槍全被死啦死啦帶在身邊。迷龍們趴地上,拿機槍掃射着沿交通壕過來的第二部分日軍,不辣們咣咣地扔着手榴彈,在林間的火力掩護下往前推進。
這幾乎是單方面的屠殺,損失過半的日軍很快向側翼撤退,我們追擊。
我用步槍點射着竄入夜幕中的日軍,看着他們栽倒。我把一個正在裝彈的日軍擲彈手打倒在他的擲彈筒上,看着已經裝入炮彈的擲彈筒被壓在他身下爆炸。我看着我的射界被我的同僚們阻礙,他們在追擊,我站起來拖着我的步槍一瘸一拐地追趕。
如果我們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這樣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國在。但它晚來了好幾年,我已經成了個年青而又蒼老的男人。
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青而蒼老的我,年青而蒼老的我的祖國。
那個黑皮的,赤裸的中校衝在兵油子堆裡怪叫和射擊,他真是不像一箇中校。
死啦死啦現在把自己攤在日軍陣地上的機槍工事,能讓自己舒服時他會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着一個日本罐頭,一隻腳光着,以便他用腳趾把地上的幾個日軍徽章翻過來翻過去地排隊和打量——他在認日軍軍銜。
我們散落在周圍搜刮着戰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掛滿了日本手榴彈,我翻尋着一個標着十字的軍用醫藥包,迷龍抱着機槍坐在屍骸中,他大概還在想着他是最後一個東北人。
林子裡的人絡繹地過來,蛇屁股、要麻、包着腦袋的豆餅、郝獸醫和阿譯,諸如此類的,我們衝鋒的臉上寫着不適,他們打援的加倍寫着不適——不適於這樣一場一面倒的戰鬥,這樣的勝利讓他們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揮着他的日本小勺對新來的大叫:“請進!請座!請上座!——你們諸位現在就是我的爺爺,我是你們衆人的灰孫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鬆,這傻子都看得出來,這種時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至我們更加訝然。“咋這麼說捏?”他對迷龍說,迷龍橫了他一眼;“何解羅?”他對不辣說,不辣嘿嘿一樂;“別傻笑,中不中?”他對豆餅說,豆餅連忙整容。
死啦死啦看起來簡直親切得要死,“今天諸位得上座!因爲以前你們拿到的,要麼是大老爺不要的,要麼是天老爺扔給你們的,要麼靠自己可憐巴巴,要麼等別人好心——今天,是你們自己掙來的!”
我拖着那個醫藥箱,交給郝獸醫,一邊低聲:“他媽的收買人心。”
老頭兒說:“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頭兒嘿嘿地樂,但他樂不了幾秒,因爲迷龍猛站了起來,把他的機槍架在工事上,他雖沒說話但那是個提示,我們紛紛就位。
夜色與霧靄中,極目的機場那廂晃動着人影,隱約地響着鼓點。
我們很多支槍口指向着從霧靄那端來的那小隊英國軍人,整着隊,踏着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着鼓走在他們的指揮官身邊,指揮官閒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陽傘似的打着一杆掛在竹竿上的小白旗——這個機場曾經的擁有者,他們以爲他們已經失去了機場。
蛇屁股拉響了槍栓,以便讓他們停步。不辣把一個火把扔了過去,而陡然增強的亮光下我們看到以上的細節——這一切讓我們啞然。
指揮官,那是一位頭髮已見了花白的軍人,長得幾乎是讓人尊敬的,他莊嚴地甚至是儀態萬方地舉了舉手上的白旗,“先生們,我們要做的事情正象你們看到的。我們決定接受《日內瓦公約》的保護。”
死啦死啦在我身邊詫異着,“啥意思?”
我說:“投降。還有什麼《日內瓦公約》的。”
死啦死啦眼裡頓時閃爍了貪心的光,“就是說我們要什麼都可以?”
我卻有點兒沒精打采,“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於是那傢伙走了出去,他剛走了出去那那指揮官身後的英軍已經拉響了槍栓,我們可敬的指揮官伸手止住——不是每一個人都看得習慣一個黑漆漆的,掛了一身武器的赤**上身的軍人——老頭兒的閱歷讓他可以容忍,但絕非說他決定接受。
指揮官含蓄地打量這死啦死啦,“奧塞羅先生,一支歷史悠久的軍隊在他新崛起的對手面前放下旗幟,是值得你們驕傲的事情。所以,爲什麼不穿上您的衣服,像個紳士一樣和我們說話呢?”
這話很長,換成英語加倍長,死啦死啦一直一臉外交笑容地聽着,聽完了之後找翻譯,才發現翻譯被他扔在工事以裡了。
死啦死啦又喊我:“三米以內!傳令兵!”
我不怎麼情願地去他三米以內,於是我們儀表堂堂的盟友又一次目睹了一個黑皮的赤裸的瘸子,我不知道在他藝術的心裡叫我雅古,理查三世,還是伽西莫多。
我告訴死啦死啦:“他叫你奧塞羅,奧塞羅是摩爾人,就是黑人。他說他是很有面子的人,而你差不多光屁股了。你能不能把自個兒裹上點兒?這樣大家都有面子。”
死啦死啦纔不管這個,“他媽的!因爲他們燒光了我們的衣服!給我譯!‘他媽的’也要譯出來!”
我把他的意思文雅化了許多,“我們無法扮演紳士,因爲您驍勇善戰的士兵燒掉了衣服、槍枝、彈藥、食物、藥品,等等一切,我們得到的唯一戰爭物資是嘔吐袋。我的指揮官因此表達他對此事的看法:他媽的。”
我得佩服那位老紳士的涵養,他只是睞了睞眼睛,“年青的先生爲何生氣?向你們提供物資不是我的份內,斷絕你們的物資來源,遏制攻勢恰巧倒是我的職責。當然,那是在我撕毀我心愛的牀單,做成這塊小白布之前。”
我低下頭,我沉默,我擡頭看了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安心地等着我譯出以上內容,:“彆着急,慢慢譯。我也常忘字的,忘漢字。”
於是我繼續沉默地看着他,我一邊輕輕捏着自己的指頭讓骨頭輕響,老紳士皺眉看着,並不掩飾他的驚愕,也許這又是個很不紳士的行爲。
我怎麼解釋我們的盟友寧可向日軍投降,也不願相信他們被中國軍隊搭救?我們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漢語和日語,或者更該說他們懶得分清。
我們用半個小時解了機場的圍,但爲了向機場守軍說清我們來自早被他們放棄的戰區,是盟軍——這花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老紳士終於折斷了他的白旗,扔在一邊,踏了一腳,這樣表示過他終於明朗的態度後,他讓在一邊,他的幾個護衛列個儀仗隊,他的鼓手開始敲另一隻曲子。
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經等得坐在地上了,那是累的,我們從我們不紳士的行爲中站起身,一臉的厭煩,打着很不紳士的呵欠,我們終於可以進入這座我們本該在裡邊換裝整備,全編制出擊日軍的基地和機場。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了,剛纔太費勁了,我讓在一邊好走慢一點兒,一個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獸醫。
老頭兒一臉的苦笑,“救了整座機場,你覺得榮幸嗎?”
“我不覺得榮幸,一點也不覺得榮幸。”
死啦死啦離着幾臂遠,精力過剩地衝我吵吵——他實在是我們中唯一一個還看不出倦態的人,“你都能教會英國佬分清中國人和日本人,你真了不起!我又想給你升官啦!”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說話,但我願意跟郝獸醫說,“就算咱們真救了整個快被英國人敗光的緬甸,英國人也不過覺得這是一場中國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戰爭,又愚蠢又自負,就好像我們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還嚷什麼以夷制夷一樣可笑。還有啊,我們說英國人敗光了緬甸,這可只是他的殖民地,我們呢……我們快敗光了我們自己的祖國。”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從我們身邊超過,他走向前邊的迷龍,看來又有人要被折騰。
我不理他,我發現這貨在時要想說自己的話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來越後悔來這趟了,郝老頭,你害死我了,我該安安靜靜在禪達爛死的。”
郝老頭乾笑了兩聲,而答腔的仍是前邊的死啦死啦,這傢伙的耳力有點兒非人, “翻譯官,我立馬就弄個英國醫生來治你的腿。”
我怒從心頭起,瞪着他,“我告訴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說:“說吧,我啥破爛都收。”
“你再能打也沒有用。緬甸這場仗,咱們輸死了。”我瞪着他,我已經說了夠軍法從事的話,但夠軍法從事的事我之前也沒少做。他看着我,那表情與軍法什麼的完全沒相干, “我又不是在爲英國人打仗……你瞪着我幹什麼?”
這回他真走了,拍着打着一言不發的迷龍,再不管我這邊。
郝獸醫唏噓了一下,“他是在爲我們打戰呢。”
我潑他的冷水,“老頭子啊,亂激動的老頭子,你要小心中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