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譯要生不熟地揮着打學了就沒用過的旗語,那邊簡直是毫不遲疑地就回了過來。雖然一向做出一臉木然,但阿譯的臉上也不由有點兒苦澀,“不允。他說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彈有限,而無炮則無防。”
“告訴他,他是我這後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後再算。眼前的要務是讓這一千弟兄死得有點兒值償。”死啦死啦說。阿譯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於是那傢伙開始擺惡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語,“虞大人搞不好和後生小子一樣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書光手上的旗也揮得簡單之極,只是一個動作,不用阿譯說我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了,但阿譯從來沒這麼靈活。
阿譯翻譯道:“不允。”
死啦死啦嘆了口氣,往下做了件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事,這陡坡上立足都頗不易,他找了個凸石站上去,然後跪下來,他開始叩頭,雙掌貼地,然後叩――我生在一個已棄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我只見過叩拜亡祖的孝子能這麼認真虔誠。
我用望遠鏡看,望遠鏡裡的虞嘯卿似乎有點兒難見的煩燥不安,死啦死啦的叩首和之後的長跪不起無疑在干擾着那傢伙一向鐵板一樣的思維,他總算揮了揮手,對等待的何書光說了句什麼。
阿譯立刻開始翻譯那邊過來的旗語:“師炮隊將在我方發出信號後打半個基數,物資奇缺,這是拿弟兄們的血償你的臨終之願,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個頭叩在地上,這樣的謝意根本用不着翻譯,而在阿譯翻譯時,那邊都在收炮隊鏡了的虞嘯卿又說了什麼,於是何書光手上再動。
阿譯翻譯旗語:“不論你何許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隨後就來。人死不論軍階尊卑,只問無愧於心。”
然後炮火又一次開始覆蓋我們頭上的山頂,這通狂轟濫炸,所費彈藥恐怕是前邊好幾次火力準備的總和,我們被震趴下來,從頭頂騰下來的煙塵徹底把我們覆蓋。
煙和爆塵讓我們頭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腦門子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
他大喊:“第十七次!”喊完就暈忽忽地迴轉消失於山峰線上了,我們愕然着,而死啦死啦跳了起來,極熟悉的一舉槍極熟悉的一嗓子,“殺他娘!”只是往下對阿譯多了冷靜到極不協調的一句,“等在這兒!見令發炮!”
我們又一次手腳並用地往上爬,迎着騰來的爆塵和煙霧,半截炸飛過來的槍差點兒把我開瓢。
我們爬的時候炮聲停了,然後是一個比炮聲更恐怖的聲音:山呼海嘯的烏哉之聲在山巒和江谷中迴響着,似乎無處不在,但我們非常清楚它是從我們正面對的整座山巒、從此山到彼山、我們視野所及的幾乎任何一座山裡傳來的。
我玩兒命地爬着。
山頭就像手指。我忽然有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們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塊指甲。”
當我們爬上山頂再不被峰巒線攔住視線時,便可見我們所要面對的戰勢,我們要面對的不僅是潮水般涌來的萬歲之聲,還有林間閃動的密集人影,現在我們僅僅能看見其頭,但拿腳趾頭也想得到,這是即使我們還是全無折損的生力軍時也難以阻擋的攻勢。
我們沒有開槍,連迷龍也沒有,一個是距離尚遠我們必須節省彈藥,還有一個,我們嚇呆了。
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次我確定沒有聽錯了,因爲不光聽見,我也看見它在向我們開炮-坦克從林外繞了過來,在一個大弧形彎後成爲攻擊隊形的矛頭,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彈在我們中間炸開。
我開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懼症又開始暴露無遺,“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領,讓我無力的身體沒摔下去或者成爲一個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搖晃了我兩下讓我清醒,然後大叫:“開炮!我們陣前三百米到兩百米!”
我轉向阿譯,我簡直有點兒羨慕他,他站在坡下,視野仍爲峰巒阻隔,他不用看死神在我們面前最後的耀武揚威。
我衝他大叫:“開炮!陣前三百到兩百米!”
我沒看他發完旗語就轉回了身,死啦死啦已經開始射擊,這簡直是愚蠢的行爲――對其他部隊也許不是,對我們這支機槍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顆顆撿子彈的渣子部隊則絕對是。
我對他說:“浪費子彈!”
死啦死啦沒理我,開始對所有人吼:“開槍!把他們阻在兩百米外!”
於是我們簡直是心痛地開槍,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對日軍來說他們根本無需和我們這樣的斷弓殘劍較勁,他們開始隱蔽,也就把進攻給略爲阻滯了。
然後我聽見炮聲――我已經聽了整晚炮聲,但這回不同,它不是衝我們陣地而來,而是來自東岸的某個炮陣,劃過我們頭頂,然後在被我們阻滯的日軍中間開花。它的效果遠比我們想象得要好,連日軍的九五坦克亦在炮擊中進退失據,露在艙口的車長被炸死――一支在前十六次防守中以單動式步槍作爲主力的部隊,在第十七次時似乎沒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軍連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沒做。
我沒有開槍,而是看着日軍坦克掉轉了車身,炮塔仍向着我們進行毫無威懾的亂射,它全速逃向來處,曾被它掩護的步兵四散逃開它的輾壓。
這大概是我們死前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了吧?
爲了我幾近痊癒的坦克恐懼症,我向死啦死啦說:“賣給你了。”
死啦死啦拒絕了我,“不要。”
然後他舉起了他的步槍,在我們整晝夜的作戰中,那已經成了標誌性動作和反撲的信號旗,我上好了刺刀,同時貓腰,作好了衝擊姿態,並且我學來了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衝啊衝!衝他娘!衝得上,楊……”
我衝,被那傢伙一把揪住,差點兒摔在地上,那傢伙爲了阻住我的衝勢一腳踹在我膝彎,讓我單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衝死啊?奈何橋今天都要擠塌啦!”然後他向着所有人而不是我一個大喊:“跑!”
我看着他,還有好些個像我一樣拿定主意最後豪氣一把的傢伙瞪着他,我們所有人瞪着他。那傢伙一槍放在我們這幫有了勇氣卻缺失了智力的傢伙腳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這裡除了死什麼也做不了,那就換個地方!跑啊!這輪炮打完就沒機會了!――我說了帶你們回家!”
我們猶豫着,這種猶豫很短暫,一個同僚決定第一個試試看,從他身邊滑下山坎時卻沒試出事,倒得到一個鼓勵的眼神,第二個是蛇屁股。
現在完了,我們一直說不清是被什麼撐着耗在這裡,現在什麼似乎不存在了,於是我們連多待一秒也覺得是個磨難了。只剩下三個字:一窩蜂。
我們一窩蜂地衝向山坎,也許我們曾勇敢地戰鬥過,但無論如何比不得跑路時的勇敢,管它頭破血流筋斷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着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帶起的煙塵足比得炮彈落地。
我還沒跑,對着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傢伙沒動,當讓我們逃命時他倒在望着日軍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時才發現他一直在望着,那種表情我很熟悉,把我們從燃燒的英軍倉庫救出來後,在緬甸他決定讓我們撤退時,當在山巒上他讓我們看莫須有的死人之時。
我被感染着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過月球表面一樣的彈坑,越過已經混在土裡的滿地屍骸,遠處的日軍現在的狀況當是起一個“散”字,一點兒也不像曾趕得我們遁地無門的那支軍隊,前鋒在往後散,後續仍在往前衝,兩下里擁成了一團,坦克停在林邊拖下一具屍體,那是被炮彈破片殺死的,那傢伙衝擊時一直囂張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艙外。
我非常清楚,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多半在我們還沒逃下南天門的一半路程,他們就又會恢復成那支兇狠強悍的軍隊。我注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過注意日軍。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爲我也曾想做班定候,漢終軍,如果他有整師整軍,這回本可以擊潰一挫再挫的日軍,可他沒有,只有一百多個哭喪着臉的我們。我們哭嚎着:“我要活,我要活。”
於是夢想玩兒完,放手一個軍人戰死的最好機會,活下來,欠着債,他拉起來又全軍覆沒的部隊已經是上千的死人。”
我對他說:“跑啊!幾門破七五炮半個基數炮彈能壓日軍一天嗎?”
死啦死啦還是有點兒跑神,“……可惜了的。”
實際上日軍已經在恢復,至少前鋒的潰退已經歇止。我終於找到了踹他一腳的機會,於是他也恢復過來,專心地加入逃命的隊伍。
除了那些已經傷得跑不掉了的,我們是最後縱下山坎的兩個活人。
阿譯正在手足並用地往上爬着,他真是逆流而上,因爲我們像是泥石流一樣從他身邊瀉下,帶動的滾石與泥土也像是泥石流。
阿譯訝然得不行,“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基本沒人有空答他,那傢伙只好爬兩米滑三米地堅持着。
我從他身邊往下溜滑,“跑跑跑跑!”
“爲什麼爲什麼?”他還在問。
我追着前邊的死啦死啦,那傢伙已經專心過來,後來者居上,讓阿譯向蒼天問爲什麼去吧。
那小子少根筋但並不傻,他至少知道背轉了身子看我們這整羣要幹什麼,於是阿譯的第三次攀爬在將近峰頂時,成了大呼小叫隨着我們奔流直下。
現在我們不坐滑梯了,沒了,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沒了,我們拖着扶着拉着扯着逃向已經近了許多的渡口。
手炮彈在我們中間開花,機槍在我們中間橫掃,日軍恢復得比我們想象中更快,我匆忙回首中已經看見他們在山頂上的身影。那是一羣已經氣得瘋狂了的傢伙,支援火器在山頂和近山頂放列,輕裝的步兵也下餃子一樣地滾坡,看來他們不打算放走我們一個。
我們中不斷有人倒下。我們也累得根本跑不過追得像生了四條腿似的日軍,跟他們那幫生力軍相比,我們奔跑的速度也就相當個十來歲小孩也似的。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彈了不要管!傷員過不去怒江!槍扔了!什麼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槍也沒用!”
我們一邊跑一邊扔棄身上所有的東西,我跑得扶着岩石嘔着胃液,但是我看見從我身邊跑過的迷龍,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但仍拖扯着半死不活的豆餅,於是我邊嘔着邊追上他們。
槍炮在我們中間追射,往渡口就一條路,所以日軍的射擊也打得頗爲集中。
我們一路扔下武器、物資和屍骸,我們是世界上跑得最狼狽的一支部隊。
我們紮好卻沒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邊,先到達的人已經在死啦死啦的指揮下讓它泛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們得死死抓着筏上的繩索纔不讓它被沖走。
但是我們往下卻猶豫了,行天渡現在有一座斷橋、兩條斷掉的渡索,沒有一條能維繫我們脆弱的生命。我們看着他,看着在水裡漂着的渡索,原來那條斷在東岸,迷龍扯過來那條斷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順着江水走勢就到東岸啦!”
那沒用,對怒江這樣的水勢,趴在筏子上過江和趴在樹葉上過江沒什麼區別。我們仍愣登着,炮彈在灘塗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會水的!怒江算個屁,我不會水都敢往下跳!”
他他媽的真往水裡跳,就那下水的姿勢已經能看出絕不會水了,根本是跳起來往水裡一坐,水濺了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沒了頂,還算是存了個心,手上死死抓着一根綁紮時用來抓手的繩索。
於是我們一窩蜂上了筏子,還剩多少個看不出了,只覺得人擠人地疊了好幾層,先上的抓着繩索把那傢伙從水裡拖上來,那傢伙甫入水便被江流壓進了水下,現在已經喝滿了一肚子,有氣無力地躺在筏板上,我們立刻橫七豎八在他身上疊了好幾層。
我對他說:“沒死啊?”
那傢伙蔫了,有氣無力地吐着江水,“沒事……沒死。”
迷龍死死把着繩頭,把這堆滿了人的竹筏固定在岸邊,不辣和喪門星幫他把豆餅抄上筏子,但那倆傢伙也沒力氣了,只夠力把豆餅放在筏邊。
迷龍問:“還有人沒人?!”
郝獸醫忙說:“還有還有!”但是他看着落後的幾個在山路與灘頭的接合處被日軍的機槍射倒,只好改口:“沒有啦!”
於是迷龍把繩索在身上繞了兩圈,猛撲上了筏子。
被我們壓得半浸了水的筏子震動了一下,然後像被狂風捲斷的斷線風箏一樣駛離了江岸。
第九章
你做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我們聽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離開我們,我們的流速快到你甚至無心去感覺暈眩,而只擔心會在什麼地方撞碎。
死啦死啦在我身下嘀咕什麼。
“什麼?”我問。
“……這就是鵝毛沉底弱水三千啊……這輩子再不進這條江了。”
我開始大叫起來,“你不早說!”
我沒空罵他了,衝到灘上的日軍已經開始向我們射擊,而東岸又向他們射擊,我說不清那算好還是壞,因爲我們被夾在雙方中間,我們這一筏子連一支長槍都沒有,就死啦死啦還有支打搶來就沒用過的王八盒子,用那種自殺槍向日軍射擊,連我們自己會笑掉大牙的。
於是我們承受着射擊,唯一掩護我們的是湍急的江流。
然後我們飄離了這處火力交錯已成戰場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