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無言了，扶搖說的這個理由，他當然能聽明白，也能聽得進去。
然而正因爲聽進去了，他才知道自己終歸還是想得不夠多，也把有些事情想得太簡單，太天真了。
沒錯，只要自己還在，就會有人選擇忠於自己，而不是姐姐。
因爲在他們看來，自己遲早還會當回月王……
他們覺得以自己的身份，戰功以及威望，只要反悔改變念頭，到時候姐姐只能敗退讓位。因爲她是女人，先天就有極大的劣勢。除此之外，自己個人實力足夠強，有些東西想拿回來並不難。
他們會提前站好隊，那樣將來自己登基時，他們就有了擁戴之功。哪怕自己不願意，也會有人暗中向自己效忠。
確實，這對自己而言，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可是，這必然會影響姐姐這個月王的威嚴，更不利於她的統治，那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局面……
自己確實不想當，也不適合當月王，原因是那麼的多。可這話說出來，其他人會信嗎？尤其是那些混跡於官場的大臣會信嗎？
這世上確實有視權勢如浮雲的人，但還有一點，不爭之人，不代表軟弱可欺。如果本來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別人佔據，又有幾人能真正心平氣和？
是啊，他們會那樣想的，很多人都會那樣想。所以他們覺得，自己也會那樣想。
將自己代入別人的立場去思考，這原本算是一項優良品質，但如果在得出某個可能之後，就將之當成唯一的既定結論，那就是自以爲是了。
因爲他們，終歸不是自己啊，他們無法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因爲那在他們看來太可笑，太不可思議。
將心比心，他們只會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反悔……
一直到和扶搖分開，回到府內，他一直都在想，難道自己真的想錯了嗎？
他決定去找唐小芷談談這件事，他覺得，這世上能夠支持自己那些荒唐想法的人，除了老慕之外，便只有她了。
自己需要她的支持……
然而在他進門之後，第一眼便看到了等候在側的應飛。
他見到林四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殿下想要見您。”
他看起來已經等了很久，而月洛寧在他們到來之後，便直接屏退了附近所有的侍衛。
林四隱隱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麼了，於是他愈發感到了無奈。
“父王當初冊封的北王是你，我打算現在就將這領主之位還給你。另外，還有許多事務我要向你提前做些交代，畢竟你很久沒有回來了，很多事情可能不是很熟悉。還有，唐小芷可以繼續當御令，她的能力足以勝任那個位置……”
她一邊說着，一邊雙手將那象徵着領主之位的大印捧向了林四。她的手沒有絲毫顫抖，眼神也沒有絲毫的遲疑和不甘。
儘管林四根本不想接過那個大印，但這一刻，他心內還是充滿了暖意。
是啊，這就是自己的姐姐。
她其實，根本就沒想過要搶自己的位置。扶搖啊扶搖，你看錯了我姐姐啊。
她有的，只是對自己的擔憂和期許。她擔心自己做不好，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沒有多說什麼，更沒有強佔着不放。
或許現在封地內許多大臣都在擔心這領主交接的過程會變得充滿明爭暗鬥，充滿勾心鬥角。
然而事實上，沒有啊……
林四沒有擡起手，而是突然問道：“那姐姐你呢？”
“我怎麼了？”月洛寧面色一窒，旋即也像是料到了他要說什麼一般，很快又變得平靜下來。
“你的能力，比小芷還出色，我該怎麼安排你？”林四笑嘻嘻道。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後方應飛的眼內閃過了一抹欣慰，如果先王月山能看到這姐弟互相爲對方着想的一幕，應該會很高興吧？
“我可以像她一樣幫你，如果你需要的話。”
月洛寧並沒有惺惺作態的推辭什麼，她很清楚，這封地暫時其實還離不開自己。哪怕林四接回原位，也依舊需要自己繼續輔佐他一段時間。
然而林四卻搖了搖頭，他將那大印推回到她懷中：“姐姐，我希望你能繼續當這個領主。”
月洛寧皺起了眉，鳳眸之中漸漸聚起了嚴厲的色彩：“你該知道，這種事情不能兒戲，你又想要逃避自己的責任了麼？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這個領主以前是怎麼當的！”
對這個弟弟，她瞭解得要比扶搖還深，畢竟她曾經是他的‘老師’。林四甚至還沒有明說什麼，她就猜到他內心的念頭了。
於是此時的她，非但沒有欣喜感動，反而生出了怒火。
對於林四，她一直抱着極高的期許，尤其是父王月山故去之後。她希望弟弟能按照自己預想的道路走下去，不要讓父王失望，不要讓自己失望，更不要讓月國無數人失望。
現在看來，他根本就沒有想要扛起那些重擔的打算，依舊還是隻顧着自己一個人的心情，這讓月洛寧如何不怒？
她的目光，讓林四本能的產生了躲避的念頭，因爲類似的畫面當年在弦城王宮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
自從真正成爲親姐弟之後，月洛寧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充滿威嚴。雖然論實力，他比月洛寧強了無數倍，但卻總是怕在她面前說錯話做錯事，然後惹來一通訓斥。
不過這一次，他終歸還是沒有繼續如從前那般笑笑便算。
“但我馬上要出征，征討涼月那個賊子。領地內的事務，我本就沒辦法兼顧。”他決定說服她。
月洛寧不假思索道：“一個領地不能同時存在兩個主人，那會讓下面的人心開始浮動。我可以幫你，但領主這個位置只能是你，這種事情不能含糊，否則遲早會生出變故。”
林四心內已經在嘆息了，就連領主她都拒絕了，如果自己提到月王，她會是怎樣的反應？
“那姐姐當領主，我幫姐姐啊……”
“你還不明白嗎？領主只能是你！就算你不在那個位置上，也依然會有許多人覺得你纔是實際的領主，這樣對領地極爲不利，你明白嗎？”
“可是姐姐比我更適合當領主啊，能者居之，對領地內的民衆纔是好事啊。”
月洛寧險些被他氣笑了，她忍不住重重點了點他的額頭：“你是蠢貨嗎？我以前教給你的東西你是不是忘得一乾二淨了？這種位置也能用所謂的能者居之來決定？如果都用這種標準，那我們月氏一族能一直當國王？這天底下有才能的人多了去了，你要讓給他們嗎？”
“但姐姐不同啊，你是自己人，我也會讓所有人去支持你啊。”
“你不用多說了，有些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月洛寧幽幽嘆息了一聲，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了起來，語氣再也不如先前那般嚴厲激烈。
是啊，她的心也是肉長的。
固然林四的推卸和逃避，讓她很是失望，但他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以及支持，卻讓她無法不被觸動。
這是她在月山身上從來沒有體會到的，她能感受到弟弟對自己的關心和愛護，他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所以他纔想要將那位置推給自己。
與其說他只顧及他的感受，不如說他其實也希望自己能真正快活起來。他希望自己的滿腹韜略能有用武之地，不要變成一個心有不甘的悠閒公主。
只是，不行啊……
雖然那種選擇是他想要的，也是自己夢想的，而且也是對月國民衆最有利的，但有些事情並非好，就能得到支持和認同。
然而他對面的林四卻在不斷搖着頭，他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是激動：“就因爲姐姐是女人嗎？爲什麼他們就不能接受一個女人凌駕於自己之上？姐姐的身份和才華，明明足以勝任，爲什麼他們就是不肯支持？”
月洛寧目中的色彩變得暗淡：“你不要再說了，這些話傳出去不好，尤其是你現在的身份……”
“姐姐還記得當年我在千里湖做過的那個承諾嗎？”他不着痕跡的看了應飛一眼，因爲外人在場，這句話他說得較爲隱晦。
月洛寧先是一愣，旋即那冷峻的面色瞬間就再也無法保持了。修爲已經達到元境後期的她，甚至險些站立不穩而晃了晃嬌軀。
因爲這句話對她的衝擊實在太大了，當年在千里湖時，林四對自己做過什麼承諾，她當然記得一清二楚。
曾經那個承諾是她在月山的不斷打擊之下，依舊能夠淡然處之的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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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對那個承諾並沒有抱太大期待，但終歸算是一個希望，算是漆黑夜空中一顆讓她不會徹底迷失的星辰。
但在林四成爲自己真正的弟弟之後，她便選擇了遺忘那個承諾。而且這幾年來，她並沒有因爲林四的身份變化而感到不甘。
取代自己的人是林四，不是那個月鴻，她願意看到他坐上自己夢想中的位置，而且希望他能做得更好。所以月山讓她教導林四，她便毫無保留的傾囊相授，哪怕他都因此而不像從前那樣親近自己，不敢和自己開玩笑打趣了，她也毫不在意。
那個位置，她早就沒有再動過念想了。
她做夢都想不到，到了今天，林四竟然又提到了那個承諾。
他的意思已經無比的明確，他打算繼續那個承諾，繼續扶自己登上王位。
這讓她如何能夠平靜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