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沼澤之王的女兒
雨水淅淅瀝瀝, 長街靜謐, 連經過的車輛都無。
許星洲吱呀一聲,推開了那扇生鏽的大門。
大門輪軸已經鏽了,發出了奇怪而走調的轟鳴聲,附近不知哪家養的狗突然開始狂吠,許星洲先是被嗆了一下,開始咳嗽,接著秦渡看見了那個許星洲從小長大的地方。
——和秦渡想像的不同,那院子暗暗的, 非常擠窄,房子也是舊的。
院牆水泥裂了數道縫隙,被雨水滲了進去, 那些花草該枯萎的枯萎該乾死的乾死,只有那幾棵花椒樹生長得自由奔放, 猶如灌木。
在許星洲的故事裡所敘述過的陶罈子髒得一塌糊塗, 卻仍能看到上頭貼過福字, 已經成了發黃皺巴的一張黃紙。
許星洲摸索著開了院裡的燈,笑著說:「我那個阿姨幾個月前應該來收拾過一次。屋裡應該還能住人, 不過肯定比我住院的時候要好得多……」
秦渡沒回答,發怔地看著燈上的蛛網。
許星洲又去開了屋門,秦渡站在院裡左右環顧,他只見得茫茫雨夜和屋裡啪地亮起的燈火。那時還不到九點, 城市尚未入眠,可是廢墟不曾醒來。
秦渡心想, 這就是許星洲童年所在的地方嗎?
——是,她所描述的童年就在此處。
……
秦渡跟著許星洲進了屋。
這個秦渡素不相識的城市,當前雨驟風疏。這所房子是個典型的上世紀自建樓房,確實是她爺爺輩的東西,牆上牆皮剝落,牆上還貼著2014年的褪色掛曆。
秦渡一進去就覺得有一種他極其熟悉卻又陌生的氣息——倒是真的不算髒,是許星洲那個阿姨來掃過房的結果,處處都蒙著各種包袱布,隔絕著灰塵,許星洲熟練地將沙發上蒙的布掀了。
「師兄你先坐一下,」許星洲溫和笑道:「我去給你找拖鞋。」
秦師兄手足無措地嗯了一聲,在那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華中華東的夏天都潮,加之外面驟雨傾盆,她家這獨門獨院的老房子一股溫暖發甜的黴味兒。這家的孫女將窗戶推開,霎時間雨與泥的味道如山海般涌了進來。
沙發是很老的沙發了。
他們上上一輩人有一種歲月銘刻在他們骨子中的節儉,連秦渡的爺爺奶奶都不例外,這沙發還是圓木把手,清漆剝落,秦渡好奇地摸了摸,發覺那是幾個蠻力劃出的、歪歪扭扭的『鐵碎牙』和『犬夜叉』,中間一個大愛心——愛心縫裡還貼著一張頗有歲月的貼紙。
——那字,秦渡極其熟悉。
許星洲寫字是很有特點的,運筆凌厲,有種刀劈斧鑿的味道——她寫豎收筆時總會一勾,極其有辨識度,秦渡沒想到她這小習慣,居然還是她從小帶過來的。
燈罩裡落了灰,便暗暗的,像是一座棲息了蝴蝶的墳墓。
許星洲拎著雙水衝過的粉紅拖鞋回來,看到秦渡在研究沙發扶手上那幾個字,撲哧一笑說:「小學的時候用圓規劃的,那時候中央十四臺天天放犬夜叉,鬼迷心竅。」
秦渡猶豫道:「鐵碎牙……」
他想問鐵碎牙不是刀嗎,許星洲你從那時候就開始吃人外了?
可是他還沒問,就看見許星洲笑眯眯地把拖鞋往地上一扔,說:
「那邊是我的房間喲!師兄,我宣佈今晚我們就睡在那裡啦。」-
秦渡沒幻想過許星洲的房間是什麼樣子。
可是他進來一看,覺得許星洲的房間,也不算很新。
畢竟那是她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據說原先是她父母的婚房改的,歷史少說也有個二十年。可是如今一點痕跡都沒了。秦渡知道那是婚房也是因爲許星洲告訴了他——當然,如今已經是閨房了,閨房的小主人敏捷地忙裡忙外,跑去外面接水。
檯燈昏昏亮著,秦渡伸手摸了摸她的寫字桌。
那寫字桌曆史也頗爲悠久,還隔著層厚玻璃,玻璃上夢這兒厚厚一層灰,秦渡用手一抹,露出女孩子生嫩的筆跡:「2012年願望,中考690。加油丫!」
是了,那年代確實是流行將「呀」寫成「丫」。
這要是別人寫的,秦渡會覺得這人真他媽羞恥愛跟風——可是這是這個小浪貨的筆跡,秦師兄就很沒骨氣地覺得小浪貨好萌。
他又擦了擦那塊髒玻璃,看見下面都是許星洲留下的筆跡。
那個秦渡沒見過的小星洲,寫了無數張便利貼。
從「買遙遠的理想鄉復刻(加粗)」、「2011嘰嘰的定製印刷購買計劃」,「三菱的0.5黑不好用!毀我考試!以後堅決不買了!」……再到「數學考不到120許星洲就鐵杴鏟自己」。
然後那時候,小星洲還鄭重其事地,在下頭用紅筆劃了個指紋。
秦渡:「……」
秦渡看得面紅耳赤,認爲自己無論在哪個時期遇到這個把妹成癮小浪貨,估計都是在劫難逃。
應該考到一百二了吧,秦師兄又紅著耳朵推測,看小浪貨也沒被自己用鐵杴鏟過。
秦渡想著,又撈了溼抹布,把桌子擦了,去偷偷窺視她的過去。
許星洲真的很喜歡在玻璃下面夾階段性便利貼。
這張老舊的桌子,被她無數張粉紅粉綠的便利貼貼成了花兒一樣的桌子,發綠的老玻璃後,從便利貼裡,涌出了海嘯一般的生機:
「中考結束要和雁雁出去玩!」
她寫道:「一定要做完暑假新發的物理習題,學不會許星洲就自己把自己醃成醬菜。」
「Ukulele——!」
對了,許星洲確實會彈尤克里裡。秦渡想。
過去的許星洲又滿懷惡意地寫道:「物理真的好難,從解題步驟求解是不可能求出來的!但是可以求出老林是個傻屌。」
……
「要做一個善良的、會因爲善良而上當受騙的人。」
那些東西亂七八糟的,可是秦渡忍不住用手指摩挲那玻璃,像是摩挲他缺席的、許星洲的歲月——那隻孤獨而熱烈地生活在世間的、年幼的飛鳥。
……
「決定了!以後就買這顆星星!」
秦渡看見2009年的小許星洲在一張白紙上寫:「這個星星像是會說話一般。」
然後十二歲的小粥粥不明所以地在紙上點了一堆黑點兒,卻在其中畫了最亮的一顆星,並且把它命名爲了「大猩星」。
秦渡噗嗤笑了起來,接著擦掉了筆筒壓著的那塊玻璃上的浮灰。
——那張紙條,卻不是許星洲的筆跡。
字跡歪歪扭扭,漂浮凌亂,應是病危的人寫的——不能說話的人,用最好塗色的鉛筆,在白紙上劃下的一行字:
「要高興起來,洲洲。」-
秦渡那一剎那,眼眶都紅了。
這房間裡曾有稚嫩的穿花裙子的小女孩滿身泥巴地滾進來,有扎著蘋果辮的小星洲在桌前認認真真寫作業,穿著黑藍白校服的女孩兒偷偷在抽屜裡藏漫畫。這地方有她的淚水,有她的親情,有她無望而又處處是希望生長的人生。
那時候,秦渡顛沛流離渾渾噩噩,與這個女孩相隔萬里。
可是,如今,那個許星洲笑眯眯地鑽了進來。
她從後面抱住秦師兄,環住師兄的腰,手溼漉漉,細白手指勾著,甜甜地道:「洗臉嗎秦大少爺,小童養媳剛剛把水燒好!還可以泡泡激o。服務態度可好啦。」
……秦渡心都要化了。
他將許星洲的手摁著,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心想自己看上去像個廢物,明天怎麼都得學個燒開水才行……
可是秦渡又想,許星洲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鐘點工不來的話做飯都是他做,有時候秦師兄忙完公司的事兒還要幫許星洲參考她的pre,許星洲只負責在旁邊吶喊助威並且往菜裡偷偷扔辣椒,現在讓她伺候一下怎麼了!
這能有錯嗎?沒有半點啊!
「——行,」特別想被伺候一次的秦渡痛快道:「你把水給我端來。」
他於是大爺地往椅子上一坐,許星洲端著小盆鑽了進來,外面雨聲淅淅瀝瀝,秦渡脫了鞋和襪子泡腳——許星洲託著腮笑眯眯地看著他。
雨水潲進來了些許,秦渡眯著眼睛:「嗯?」
許星洲眼睛笑成小月牙,道:「秦大少爺,回童養媳家委屈嗎?」
「……」
秦渡危險道:「看不起師兄,你等著吧。」
許星洲就哈哈大笑,把溼漉漉的手在秦渡身上擦了擦,跑了。
秦渡認爲許星洲真的可愛過頭,而且是二十年如一日的萌。他計劃明天逼許星洲找出她的老照片來,非得看看這個小混蛋小時候是什麼樣貌不行——臉上有肉肉麼?或者是小包子臉?笑起來也像塊小蜜糖?
結果許星洲又捏著個夾煤的鐵夾子,樂滋滋地來了。
「師兄,」許星洲開心地說:「給你看個東西噢。」
秦師兄滿頭霧水:「拿這個做什麼?」
然後許星洲bia幾一鬆夾子。
一隻滾圓的、快成精了的蟑螂啪嘰一聲,掉在了秦渡鞋邊。
許星洲說:「本地特產。」
然後許星洲用夾子一戳蟑螂,帶著無盡的快樂扒拉它,道:「你看,還會飛。」
「……」
秦師兄這輩子沒見過這種陣仗——他家裡怎麼可能有蟑螂?還是這種美洲大蠊,肥得成精,絲毫不怕人,足有他的大拇指大小,看上去像是蟑螂的曾爺爺,也可能是元嬰期修士。而許星洲腦子還瓦特了,把這位結丹的蟑螂,丟在了秦渡腳邊。
然後許星洲又惡作劇地一戳。
那蟑螂登時,猶如雄鷹般,騰空而起!
「啊啊啊——!」秦渡一腳踢翻了洗腳水,撕心裂肺慘叫道:「許星洲你他媽完犢子了——!」-
…………
……
地頭蛇和外來人員,根本不是同一個階層。
……
「輕、輕點……」小地頭蛇帶著哭腔哀求道:「師兄……」
秦渡說:「屁話真多。」
然後他抽了條小毛巾,將許星洲的嘴塞住了。
——肉償。
…………
……
許星洲捉住綁著自己手腕的皮帶,咬著毛巾哭出了聲。
……
秦渡不知做了什麼。黑暗中,許星洲被綁在牀頭,以哭腔,咬著毛巾,抑著爽到頭髮梢的哭叫。
「想過沒有?」
「——你在你從小睡到大的牀上,被師兄幹得一塌糊塗。」
那視覺效果,恐怕沒有幾個男人能抵禦得了。
這房間裡處處是他的小愛人的氣息:小小的許星洲貼在牀頭的無數張課程表,貼在牆頭的海報——動畫、遊戲甚至樂隊,牆上貼著LinkinPark,牀單是粉紅格。
而那個在這裡生長、如今早已長大成人的女孩,在這個落雨的夜裡,被他侵犯得徹徹底底。
這行爲裡面,怎麼都帶著些,至此這個女孩只爲他所有的味道。
於是秦渡低下頭,在那個雨夜,那間老舊的臥室,虔誠地、重重地親吻她的額頭-
許星洲早上起來時,腰還真的挺疼的。
秦師兄在牀上已經很壞了,他很喜歡用把許星洲逼到極致的方法來宣示自己的所有權,但是他在這個環境下幾乎是發了瘋,格外的狠。他極盡親暱之能事地、溫柔地吻她的耳朵,卻幾乎把她活活吃了進去。
……
窗外雷聲轟鳴,烏雲壓城,下著傾盆大雨。
許星洲靠在窗邊,溼漉漉的青翠花椒枝探了進來。她在啃秦師兄買回來的三鮮豆皮——那是許星洲早上把他踢下牀去買的,街頭王姐的那家。她自己往裡倒了點醬油和炒油辣子,算是保留曲目。
秦師兄『過早』就買了碗鴨湯麪,已經吃完了,此時那一次性紙碗就在茶几上,他開著手機熱點,和下屬開視頻會議。
「……嗯,」秦渡兩指抵著下巴道:「行,那下週二上午十點前把計劃書給我,尤其要把近五年的市場調研做仔細。還有告訴Richard和K日stin做好新人教育,今年我們部門的新人就由他們兩個人負責。」
「我在女朋友家裡,」秦渡過了會兒又對下屬道:「昨天回的——沒網,有事給我發E-mAIl,晚上看。」
許星洲一邊用小勺子戳著豆皮,一邊怔怔地看著雨水發呆。
花椒枝葉上的雨滴啪地落在她裙子上,許星洲望著窗外——接著,她的思緒被猛地拉了回來。
「這是你奶奶的房間?」秦渡指了指一扇房門問。
許星洲回過頭一看,嗯了一聲。
「是,」許星洲發著待道:「……對了師兄,下午我們要去我爸爸家吃個飯……」
可是秦渡都沒聽完,就把那扇門打開了-
雨滴乓乓敲著屋瓦。
許星洲奶奶的房間暗暗的,拉著厚厚的老布藍窗簾,一切都落了些灰,卻十分整潔,有股甜絲絲的黴味兒。
那牀已經撤了被褥,牀頭櫃卻仍擺著一個上世紀的紅塑料電話並電話簿,按鈕晶瑩剔透,只是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牀尾兩口紅木大箱,上頭的福字沒有褪色。
許星洲笑著道:「那兩口箱子,還是我奶奶陪嫁過來的。」
秦渡怔怔的:「……嗯。」
「說起來,」許星洲看著那口箱子笑了起來:「師兄。」
「我小時候經常和我奶奶躲貓貓呢,」許星洲笑眯眯地背著手說:「那時候特別喜歡鑽箱子,我奶奶經常嚇唬我要把我鎖在裡面沉河,但是每次她把我從箱子裡面拽出來都會和我一起笑——我就又笑又叫的,特別吵。」
秦渡:「……嗯。」
「我很小的時候,」許星洲說:「那時候我爸離婚不算太久,我也不抑鬱,願意和人說話了,我爸來看我奶奶,我那時候太小,不懂察言觀色,總吵著鬧著要跟他回他家。」
秦渡怔怔地看著牀頭櫃上那架老花鏡。
那老花鏡上一層薄灰,火紅的鏡架,像許星洲最愛穿的裙子顏色——它就這麼躺在牀頭櫃上,彷彿它的主人從來不曾離開過。
——秦渡只知道許星洲懷念她的奶奶。
可他卻不知道這麼多年,她都將她奶奶的房間保持了原狀。
褪了色的高血壓藥盒、過期近五年的硝酸甘油含片,秦渡能叫出來名字的叫不出的藥盒,桌旁厚厚的一打老人訂的養生報紙,落了灰的高血壓計。
許星洲眼眶發酸地道:「我爸拗不過我,就會把我接回去住兩天,過幾天之後,再由我奶奶把我接回來。」
秦渡:「……」
「回來的路上,我哭著說不想走,」許星洲眼眶微紅地道:「……說想要爸爸,不想要奶奶。」
「……小時候不懂事。」
雨聲淅淅瀝瀝,許星洲揉了揉眼眶,自言自語道:
「那時候,我應該讓奶奶非常難過了吧。」
——這院子幾乎是個廢墟。
曾經豐茂的菜地如今荒涼得野草足有半人高,不復許星洲所講述的金黃燦爛;她曾經拿來玩過家家、爬著玩的醬菜罈子已經被凍裂了。處處都是那個年幼的、笑容燦爛的、在深夜中哭泣的許星洲的生活痕跡。
……卻處處都物是人非。
而許星洲,則站在最物是人非的房間裡,用整個身心去懷念,那個不會回來的親人。
秦渡那一剎那,眼眶一紅-
…………
……
人們該如何去形容這樣的過去。
——也許是舊詩篇,白尼羅之上順水漂走的玫瑰花苞;許是打開的潘多拉之盒,蔓延世間的黑沉颶風。
許星洲有無比幸福的童年和那之下的河流,有無憂無慮的伊甸園,愛她如愛自己的眼珠的親人,也有將她棄之如敝履的過客。
許星洲一個人坐在她奶奶的房間裡,安靜地擦拭奶奶的桌子和紅漆牀頭。
窗外落雨連綿,潮氣順著大開的窗戶,漫了進來。
許星洲擦完那些浮灰,又無意識地把奶奶的老花鏡擦了一遍,擦奶奶幾十年前帶來的嫁妝奩,擦衣櫃的門把手,將地上的蟲子屍體和灰疙瘩掃得乾乾淨淨,又打開了那兩口紅木盒子。
裡面裝著一牀厚厚的棉褥子和牀單、毛毯——小星洲曾經無數次偷偷鑽奶奶的牀,把自己裹進一股奶奶氣味的毛毯之中。
香麼,奶奶好笑地問,不都是老婆子的臭氣麼。
小星洲那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不好聞,可是粥粥喜歡。
——粥粥喜歡。她說。
奶奶走後,許星洲再不捨得碰那牀散發著奶奶氣味的牀褥,將它團了起來,裝進奶奶嫁進老許家時帶來的兩口紅木箱子裡頭,像是在封存一種名爲溫情的罐頭,生怕氣味溢出半點。
她通過氣味懷念奶奶,通過不改變的佈局懷念這世上最愛自己的那個老人。
二十一歲的許星洲滿眶淚水,低下頭去聞那一箱牀褥。
——許星洲去聞那一牀她蹭過無數次的、奶奶晾曬被子時她當作迷宮穿來穿去的,奶奶在上面嘔出過血的,救護車將奶奶拉走之後陪伴著許星洲的——屬奶奶的牀褥,和陪伴了奶奶數十年的嫁妝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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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只剩一股,很淡的黴味。
許星洲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聽見秦師兄在外面忙裡忙外,不知忙些什麼;她聽見自己的淚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緞面的褥子上,可是沒有人會被喚醒,世間沒有靈魂留存。
她一個人悶聲大哭,痙攣地按著被褥,抱著火紅的毯子,哭得肝腸無聲寸寸斷。
這世界好殘酷啊,許星洲捂著胸口想。
怎麼能把奶奶從我的身邊奪走呢,她絕望地想。
可是沒有別的辦法,人老了是會離開的,就像盂蘭盆節流入江海的燈籠,終將離我們遠去。
——奶奶身體總是斷斷續續地出著毛病,她沒有看到我帶秦師兄回來,秦師兄也沒能吃到我奶奶最拿手的糉子和炸貨。
這已經成了定局。
許星洲拼命抹了抹眼淚。
不能哭了,許星洲告訴自己,出去的時候眼眶通紅的話師兄會擔心——別看他平時狗狗的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看上去像塊茅坑裡的勢頭,但是他其實一看自己眼眶紅腫就會難受,甚至會旁敲側擊地問他是不是哪裡有遺漏了。
她用裙角擦了擦淚水,又告訴自己,下午還要去爸爸家吃飯,一定要驕傲地走進去。
我不是玻璃做的,也不是水做的,我活在當下,又不是活在過去。
然後許星洲又揉了揉鼻子尖兒,對著衣櫥上的鏡子檢查了一下,確定自己看上去不像哭過,就推開門走了出去。
……
秦渡居然不在客廳。
可是客廳茶几上留著半塊抹布,灰塵被擦得乾乾淨淨。
燈管也擦過了,電視櫃上蒙的老布被撤了下來,老花瓶和裡面裝飾的塑料花被水衝過,水淋淋地耷拉著腦袋,許星洲小時候買的貝殼雕塑露出本身雪白的顏色,老照片老掛框灰濛濛的玻璃上一層水光。
許星洲待了一下,接著就聽見秦渡在院子裡喊她:
「你家怎麼連雨衣都沒有——!」秦渡特別生氣地吼道:「淋死了,出來給師兄打傘!」
許星洲心想怎麼說得跟『崽種出來捱打』似的,趕緊去找了傘衝了出去——
接著,她看見秦師兄褲腿挽得老高,踩著雙粉紅涼拖,被雨水淋得透溼——他站在雜草足有半人高的菜地裡頭,艱難地擼著袖子拔草。
「媽的,」秦渡狼狽地道:
「這輩子沒拔過這種東西,這草也太結實了吧……過來給師兄撐傘,淋死了。」-
他沒有拔過草。
確切來說,這位從小種種光環加身的太子爺,可能連碰都沒碰過這種韌性的雜草——可是他拔過的地方,又袒露出了許星洲所熟悉的、泥濘的黃土地。
「你別碰這種東西,」秦渡說:「不準上手!陪師兄站著就行。」
過了會兒,秦渡又說:「有我這麼慣你的嗎。」
雨水敲擊著那柄傘的傘面,秦渡齜牙咧嘴地站在小菜地裡,將拔出的草往身後一扔,長而雜亂的一摞。
這片小菜地開始向她記憶中的樣子靠攏,灰塵褪去,雜草消失。
繼而露出屬她的樂園的,冰山一角。
「師兄,」許星洲撐著傘,帶著哭腔重複道:「師兄……」
秦渡低聲示意道:「——淋到了,傘往自己那邊打一打。」-
…………
……
秦師兄一上午都在大掃除,出了一身汗,還淋了雨。
但是太陽能熱水器管子堵了,還陰天下雨,許星洲就算會變戲法也變不出熱水給他洗頭洗澡,他簡直整個人都要炸了,下午還要去許星洲爸爸家吃飯,他馬馬虎虎洗了個頭,就遵著約定的時間,和許星洲往她爸爸的家方向去。
出租車上,許星洲提醒他:「師兄,雖然我不歸他管,但是一定要禮貌……」
秦渡莫名其妙地道:「我爲什麼會對你爸不禮貌?我不喜歡他和我會給他留下好印象不衝突,你放心吧。」
許星洲撓了撓頭:「哎呀我也說不清楚……」
「雖然我爸也挺一言難盡的,但是你要忍的不是他,」許星洲艱難地解釋:「是……我那個妹妹……」
秦渡奇怪地看了許星洲一眼,許星洲也不知怎麼描述自己這個叫許春生的、同父異母的姐妹。
讓秦師兄別和這個十三四的小孩計較麼?這勸告也太看不起人了,秦師兄還不先把許星洲皮剝了纔怪……
許星洲:「……」
許星洲不想被剝皮,立刻道:「不,沒事,當我沒說。」
「……」
……
天藍出租車駛過滿城的黑風鐵雨。
她爸住的地段顯然要繁華一些,打出租車過去的話,會路過石市區的一些商業街。這些購物中心比不得作爲金融中心的上海,卻也算得上車水馬龍。
秦渡看了會兒,一揮手,示意出租車停下。
「師兄下去買點東西,」秦渡穩穩道:「——我們不空手去。」
然後秦渡又道:「你先去你爸小區門口找個避雨的地方等著,等師兄匯合……我很快的,最多十五分鐘。」
確實,空手去也太不像話了。
又不是別的什麼關係,是關係那麼疏遠的父親和他的家人——而秦師兄確實很懂人情往來。
許星洲便嗯了一聲,示意他不用擔心,然後把自己的小星星傘從車窗遞給他,讓師兄別淋著。
出租車司機笑道:「小姑娘,你男朋友蠻帥,你眼光很高啊。」
許星洲哈哈大笑-
出租車司機將她載到了梧桐小區門口。
她父親住的小區不遠,門口法國梧桐低矮,在漆黑風雨中撕扯飄搖,樓房卻高端不少。上次來這兒還是一年半以前,許星洲從包裡摸了另一把傘,結清車費,結果看到那包裡的一張有點皺的A4紙。
她看著那張A4紙看了一會兒,把它鄭重地、珍貴而謹慎地塞進了自己的挎包深處。
「——小姑娘,路上小心,」司機笑道:「這雨可不小,小心路滑。」
許星洲甜甜笑道:「師傅您也是!祝您今天順順利利喲。」
司機師傅笑著對許星洲一點額頭致意。
然後許星洲冒著雨,跑進了那小區的門房裡。
她把傘收了起來,把自己淋溼的裙角拽了起來,跺了跺腳,又把頭髮往後一捋——剛準備登記一下客人來訪的清單,接著,就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許春生在門房的門後,陰暗地看著她。
許星洲:「……」
「你來了,」許春生說:「姐姐。」
許星洲眯起眼睛道:「你在這兒等我?」
許春生:「要不是他們派我,我來等你做什麼?心裡有點數吧。」
「然後呢。」
許春生刷卡開了小區的門,絲毫不掩飾輕蔑地看著門外的許星洲,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