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他沒有關門。
風吹過女孩的小腿, 深夜溫柔而溼潤——那瞬間世界顏色歸位, 她看見暖黃的燈,牆上高級而灰敗的顏色,秦渡在門前貼的小貼紙。
許星洲說不出是感動還是想哭,可是卻因此鎮定了下來。
深淵止步,勇者臨於惡龍的城堡之前,許星洲擦了擦眼淚,推門走了進去。
臥室裡黑咕隆咚,秦渡睡在大牀中間, 她看見秦渡結實的上身,接著小心翼翼地爬上他的牀,生怕把秦渡弄醒了。
剛剛把他懟過一頓, 現在又睡不著了要來爬他的牀,許星洲覺得自己有點厚顏無恥……
但是, 許星洲又告訴自己, 只是睡他的牀而已, 又不是要佔他便宜。
她小心翼翼爬了上去,拉開一點秦渡的被子, 秦渡在一邊發出熟睡的、勻長深重的呼吸聲。
許星洲喟嘆一聲,躺進了被窩。
秦渡的被窩裡面涼涼的,還有股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令人有種難言的安心。
許星洲放鬆地吁氣, 乖乖在他身邊躺好——秦渡連動都沒動。
“秦渡……”許星洲嘀咕道:“我可不是在佔你便宜哦。”
然後許星洲小心翼翼地去摸秦渡的手,想和他手拉著手睡覺。
秦渡的手溫溫熱熱的, 手心乾燥,指節修長,中指上長著筆繭,許星洲捏著熟睡的師兄的指頭微微掰開,剛準備讓他擺中二動作,世界就猛地天旋地轉。
“……嗚啊!”
許星洲嚇得一個顫抖,秦渡把她牢牢抱在了懷裡,愜意地在她脖頸間一嗅。
“以爲師兄睡了?”
秦渡沙啞地道。
他的姿態極具侵略性,將許星洲摁在牀單上,眼睛狹長,閃著猶如捕獵者的光。
“——師兄等你呢。”
他說。
那一剎那許星洲覺得猶如深夜停泊姑蘇的客船,又像是十萬大山之中的春藤繞樹。
江水滔滔而來,冷雨裹挾著風,穿過萬里長空千仞冰雪,在冰冷的長夜之中,秦渡將面孔埋在了她的脖頸處,滾燙熾熱地呼吸著。
“終於等到了,”他沙啞地道:
“……師兄沒你也睡不著。”-
…………
……
上午九點半,F大理科圖書館。
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期末季的理圖相當擁擠,門口就全是人,簡直稱得上人聲鼎沸。許星洲打了個哈欠,秦渡單肩背著兩個包,一個自己的一個帶著許星洲穿過人潮。
許星洲打了個哈欠,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
晨光之中,大三學長眯起眼睛:“怎麼了?想睡覺?昨晚想哪個野男人了?”
許星洲:“……”
昨晚也推倒師兄失敗的許星洲,絕望地說:“我想著,我要是有橋本x奈的胸……”
但是橋本x奈的胸好像也沒比我大多少……就是差別待遇……許星洲越想越覺得心塞。
秦渡連聽都不聽,伸手在許星洲後腦勺上一拍,把許星洲拍得差點滾出十里地,接著在門口柵欄處一刷學生卡,把她帶了進去。
F大的理科圖書館比文圖新得多,還是落地大玻璃窗——許星洲只在大一年少無知的時候擠過期末月的文圖,差點被擠得嘔吐,六點半就得等著圖書館開門,九點半的理圖已經人來人往了,一樓大廳裡就有人在拿著文獻討論。
“昨天晚上我看Advanced Material那篇新文獻很有意思……”
“……OLED的熱點都快過去了吧?現在就是跨專業吃香,咱導近年有想做應用生物的意思,你不如去借本分子生物學……”
許星洲聽得雲裡霧裡,只覺得理工科的世界好可怕啊,不知道他們在BB什麼,爲什麼做材料的還要去學生物,材料科學不是工程的嗎……瑟瑟發抖。她頭髮還被秦渡拍得翹著兩根呆毛,看上去亂糟糟的,任由秦渡拉著她的手上了樓。
許星洲按下那兩根帶毛:“已經這麼晚了,我們還是去找空教室……”
秦渡說:“張博和他女朋友來得早,師兄讓他們佔的位置。”
許星洲:“?”
秦渡又笑了笑,解釋道:“——張博是我師弟,你見過的。”
許星洲怎麼想都想不起這個人來,秦渡親暱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就是……”他溫和地道:“師兄搶你傘那天,和我一起的那個男生,是我導帶的學生。”
自習室中陽光明媚,大玻璃窗裡透進金黃的光。
一排排寬闊書桌上擺滿水杯和各色卷角課本,有人甚至提著暖瓶來,對著電腦不住打哈欠。
秦渡背著自己的和許星洲的包,閒散地走了進去,窗邊坐著一個穿著格子短袖襯衫的人和一個戴著眼鏡的、胖胖的女孩兒,秦渡在穿格子襯衫的人肩上拍了拍。
那個叫張博的人,在轉過頭看到許星洲的瞬間,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了下去……
許星洲:“……?”
張博連桌子上水杯都碰掉了,手忙腳亂將地上的紙筆歸攏,手指發抖地指著許星洲,又指著秦渡。
張博顫抖著摸眼鏡,一邊摸一邊道:“……這、這都……可以……?”
許星洲試探道:“……你、你好……?”
秦渡危險地一眯眼睛:“指什麼指?想挨刺兒了是吧?”
張博立刻將手壓在了屁股底下……
許星洲頗爲好奇秦渡到底平時都是怎麼□□師弟的,怎麼才能把好端端的一個青年嚇成這樣,更好奇他爲什麼看到自己一副那麼驚訝的表情。而那個女孩友好地和許星洲說了一句‘學姐好’,就把她用來佔座的集成電路製程設計教材和水杯收了起來。
這是物理學院的嗎……許星洲覺得自己實在是格格不入。
“開始複習吧,”秦渡把書包放在桌上,閒散地說:“有什麼不會的問我。”-
張博絕對是個二十四孝好男友。
他對面坐的女孩——他女朋友,戴著眼鏡,面目一團和氣,像個胖胖的小麪糰,和他有一點夫妻相。張博過了會兒就隔著電腦給她傳紙條,問她想吃點什麼。
女孩子把紙條傳了回去,張博就顛顛地出去給她買,十幾分鍾之後提著飲料和小點心回來,張博把零食分了分,許星洲看著他們就覺得挺羨慕的。
秦渡不吃零食,坐在許星洲身邊,拿著木枝鉛筆在她的演草紙上寫寫畫畫,許星洲啃著小麻薯,一邊羨慕地看著那對非常有夫妻相的情侶。
對面女孩子小聲說:“天啊好難啊!我覺得我這科要完蛋了……”
張博小聲安慰道:“沒事,茜茜我給你補習,不會掛的……”
許星洲咬著麻薯,心裡想你看看人家。
“看什麼?”秦渡眉頭皺著:“我給你講題呢,打算掛了應統算了?”
許星洲心裡彆彆扭扭的:“掛一科就掛……”
秦渡眼睛一眯,道:“許星洲,你敢掛科,我就把你腿打折。”
許星洲:“……”
張博小聲勸道:“師兄,掛科又不是什麼大不了……”
“敢替我慣人了是吧?”秦渡冷冷地說:“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這波人想什麼。”
張博立刻閉上了嘴。
秦渡伸手捏了捏許星洲的小耳垂,示意她看自己的演草紙,然後壓低了聲音把題講了一遍。許星洲流著寬麪條淚聽他講題,那頭情侶頭對頭咬耳朵,自己這邊有一個掛科就會把腿打斷的師兄……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秦渡:“怎麼了?累了?”
他說著伸手摸了摸許星洲的額頭。
許星洲:“……”
“好好看書,”秦渡漫不經心地說:“師兄還沒給人輔導過這麼簡單的科目呢。”
許星洲就覺得,有點生氣-
許星洲真的是有銳氣的。
她本來就是個尖子生,而且所在省份本來就是地獄難度的高考,她高三的那一年又要和自己的情緒作鬥爭,又不能落下學習,再加上她在高中時也是出名的放浪不羈:全校師生幾乎都知道許星洲的名字——從週一升旗儀式的例行通報批評名單中。
可是就算這樣,沒人敢對她的學習說半個不字。
好就是好,文科前十就是文科前十。
在秦渡昨晚作過一次死之後,他今天講題講得特別詳盡,勢必要把這個學科給許星洲講會講透,可是他似乎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話音裡透露出的、對這個學科的嫌棄……
……好像世界上沒有比這個學科簡單的東西了似的。
可是,許星洲是真的覺得挺難的……
秦渡問:“……明白沒有?”
許星洲心塞地道:“所以這種題幹不是說了是這種……什麼鬼樣本了嗎?爲什麼還要用單總體t檢驗?”
秦渡:“……”
許星洲是真的搞不明白,也覺得確實不好理解,但是秦渡挫敗地嘆了口氣。
許星洲:“……”
許星洲委屈得要哭了。
好想我家雁雁啊,許星洲委屈巴巴地想,如果是雁雁就不會嫌棄我,就算知道我一個學期沒聽講也會耐心給我講題,我幹嘛要招惹數學系直男來給我講,題還沒講完我就氣死了……
好端端的前尖子生怎麼能淪落到這地步……
許星洲不會和喜歡的人吵架,囁嚅著道:“我……我先去上個廁所。”
秦渡沉默了一會兒,嗯了一聲,沒有擡起頭,示意她去。
許星洲立刻逃離了現場……
外頭天有點兒陰,只餘幾縷溫柔的淡薄陽光,映著窗外被風吹得橫七豎八的梧桐。
張博說:“師兄你……”
秦渡面色不太好看,片刻後嘆了口氣,垂下了頭顱。
那個叫茜茜的小胖妞看了一會兒,說:“我也去上廁所。”
然後拿了桌上的紙巾,把桌子留給那對腦子不太好使的師兄弟,走了-
一點多時,圖書館外颳起了大風。
中午時分,雲霧虯結起來,於天空擰成一團,彷彿醞釀著傾盆大雨。
許星洲自然不想上廁所,她在二樓走廊遊蕩了一會兒,靠在欄杆上俯視一樓來來往往的人。
許星洲心裡知道,秦渡是對她好的。
畢竟真的關心一個人不是事事順著她,秦渡深明這一點。在他什麼都無所謂的欠揍外表下,其實是非常成熟而優秀的的人,他不想許星洲掛科,想讓她有個好成績,可是許星洲卻十分羨慕平凡而溫暖的張博和茜茜。
講個題都能講成這樣……
許星洲眼眶發紅,揉了揉眼眶,周圍有人拿著校園卡去吃飯。她心裡賭氣地想我等會兒就要去找我家雁雁,再不濟找李青青也行,真的不行的話還能去發郵件問老師……
“許同學?”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許同學,聊聊嗎?”
許星洲一愣,回頭一看,茜茜站在她的身後。
茜茜面容一團和氣,自帶三分笑模樣,和許星洲一起靠在了欄杆上。
許星洲丟臉地擦了擦眼淚。
“真的哭了啊……”
茜茜好笑地抽了紙巾,遞給她。
許星洲慌張地道了聲謝,接過紙巾擦了擦眼角,茜茜笑眯眯地問:“女孩子爲什麼要和男朋友計較啊。”
許星洲:“……”
“張博……”茜茜道:“剛和我談對象的時候,也是個傻子。”
許星洲一愣。
茜茜說:“他大一的時候,跟著秦師兄去丘成桐競賽之前,和我一起上自習,我拉他去吃飯他都不會去的。”
“說浪費時間,”茜茜道:“讓我自己去吃飯,我當時等他等到很晚,到的時候食堂裡也沒幾個菜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食堂吃殘羹冷炙……”
許星洲:“……都不容易。”
“後來我和他說我餓,”茜茜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上自習就是容易餓嘛,一用腦子肚子就空得特別快……再後來,張博就知道中間要出去給我買零食,也慢慢知道我喜歡吃什麼,知道哪裡有了什麼網紅店我特別想去吃,他就會排很長時間的隊給我買。”
許星洲眼眶紅紅地道:“……他上心。”
茜茜:“秦師兄更上心。”
“說真的,學不好數學就是學不好,”茜茜莞爾道:“我數學也是短板,我覺得我這個學期的線代就要死於非命,要不然我纔不會和張博這種學習狂約自習呢——他晚上送我回宿舍之後還要去通宵自習室的,和他在一起上自習超焦慮。”
許星洲:“……”
許星洲頓時有種被戳穿的羞恥感……
“可是,秦師兄入學以來的成績你也知道的。”
茜茜又想了想,好笑道:“秦渡師兄在丘成桐大學生數學競賽的成績,連張博這種神經病都念念不忘……要不然他怎麼能連著拿到第二年的國一?”
“——因爲沒有爭議,”茜茜認真地說:“如果不給,就像黑幕了。”
許星洲耳根微微發紅:“……嗯、嗯……”
茜茜笑道:“——可是師兄願意給你講題。”
“張博他們遇上不會的,”茜茜道:“想拿去和秦師兄討論,他如果覺得沒有價值的話,都是直接甩運算步驟的,如果遇上講過還不會的問題就直接羞辱,嘴特別毒,要多氣人就有多氣人,我猜這個你見識過。”
許星洲:“……”
許星洲破涕爲笑,鼻涕泡兒都要笑出來了:“見識過。”
“他就是個混蛋。是男是女,在他眼裡都是蘿蔔白菜,沒什麼區別。我認識他也有兩年了——他連半個曖昧對象都沒有過,也沒有過有好感的人。”
“可能你現在覺不出來,你覺得他又狗又不會疼人,沒事都會懟你兩句,講個題都能氣到你想用水杯砸他矢狀縫。”
“——可是秦師兄從來沒對女孩子這麼好過。”
許星洲微微怔住了。
茜茜笑道:“同學,第一次談戀愛的男人都是這樣的。”
“張博這種天生缺根筋的笨蛋也好,”茜茜說:“估計是人生頭一次動心的秦師兄也罷,管他們智商有沒有一百八十五呢。反正都笨得要命,不會疼人。可是他喜歡你的心也是真的。”
許星洲哈哈大笑。
茜茜也和她相對而笑,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淋淋漓漓。
許星洲突然道:“他之前排隊半個小時,給一個臨牀的小師妹買豬扒包。”
茜茜一愣:“……哈?有這麼個師妹嗎?”
許星洲又委屈巴巴地說:“——然後他的豬扒包沒送出去,小師妹不在宿舍。他退而求其次把豬扒包送到我們宿舍來了……還不讓我吃,把我的豬扒包搶走了。”
茜茜:“……”
許星洲一說就委屈:“他搶走了!真的搶走了!豬扒包……就因爲我不願意用橋本x奈的聲音叫他師兄……而且他給那個打電話也超級溫柔,給我打電話就懟我……”
茜茜好一會兒都沒說話,然後突然開了口:
“我作爲一個過來人,個人建議你——”
“現在先別去問。”
茜茜眼中涌動著搞事的光芒:
“等和他吵架的時候,再吵這個小師妹的問題。”
“——一定,特別,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