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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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裡黑暗一片,窗外是暈開交錯的霓虹燈。

燈的銀光潑在吧檯上, 秦渡簡直借酒澆愁, 一手晃了晃杯子裡的龍舌蘭。深夜的酒吧相當安靜, 酒裡浸了燈光, 在杯子裡猶如琥珀般璀璨。

陳博濤終於幸災樂禍地道:「你來談談感想?」

秦渡:「……」

陳博濤火上澆油道:「給正在追的女生和追她的男生買了單的感覺怎麼樣?當老實人爽嗎?」

秦渡怒道:「去你媽。」

陳博濤二皮臉道:「別罵我啊老秦,我是真不懂,就等你來講講。」

秦渡:「……」

「我……」秦渡挫敗地道:「她就說那個男的對她很捨得麼,我不樂意。捨得個屁, 一個毛頭小子還敢對我看上的獻殷勤?我就把他們單給買了, 沒了。」

陳博濤:「……」

陳博濤友好地問:「老秦,明天我能不能把這個八卦傳播一下?」

秦渡眯起眼睛,禮貌地說:「可以的,我覺得很行, 老陳你可以試試。」

陳博濤評估了三秒鐘, 就道:「您老人家就當我沒說吧。」

秦渡不再說話, 又晃了晃杯子裡的酒,卻沒有半點兒要喝的意思, 像是鑽進了死衚衕。

「掐時間來看——」陳博濤看了看錶, 說:「那個小姑娘應該到宿舍了吧?看看她回了你沒有?」

秦渡觸電般摸出了手機, 屏幕一亮,上頭空蕩蕩的, 一條消息都沒有, 那一瞬間他身周都僵了一下。

秦渡道:「……」

陳博濤說:「你現在去問她安全到了沒有, 那個小姑娘被你欺壓了這麼久都沒和你生氣, 脾氣肯定是很好的。你問完記得跟她說對不起。」

秦渡嗤之以鼻道:「我做錯了什麼,還得道歉?」

陳博濤說:「你等著瞧就是。」

秦渡從鼻子哼了一聲,算是認可了陳博濤的威脅,高貴地給許星洲發了一條信息,問:「你回宿舍了沒有?」

陳博濤:「……」

「你這是什麼語氣啊!你興師問罪什麼啊!」陳博濤瞬間服了:「老秦你手機拿來!我來替你道歉。」

陳博濤前任無數,深諳女孩子各種小脾氣,平時也稱得上婦女之友,立即試圖搶過秦渡的手機給他的語氣補救一下——然而秦渡堅持認爲今晚自己表現無可挑剔,他該道的歉都道了,付帳則是純屬爲了嘲諷她的高中同學,沒有半分折辱許星洲的意思,腰桿兒筆直得很。

秦渡堅持道:「這個回覆有哪裡不行?今天我給這小混蛋發的消息她一條都沒回,高中同學也搞得我很生氣,我是那種熱臉貼冷屁股的人嗎。」

陳博濤:「……」

幽幽的黑暗中,酒吧裡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秦渡只覺心裡一陣燥熱。

想去見見她。他想。

接著,陳博濤指了指他的手機屏幕。

「——她回了。」

陳博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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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宿舍裡有隻白蛾繞著燈管飛,應是白天的時候楊韜開窗通風,一不小細心放進來的飛蟲。

許星洲枕頭上放著自己的電腦,她半趴在牀上,看著秦渡發來的那句『你回宿舍了沒有』。

那句話,是個很清晰的質問句,口氣相當不善,簡直是來興師問罪的。

許星洲看完之後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問:「……我是不是挺討人嫌的呀?」

程雁想都不想:「有點。很少見比你戲多的人。」

李青青正躺在牀上看雜誌,聞言訝異道:「我倒覺得挺可愛的,咱們班女孩子沒有人討厭你的,都很寵你好嗎。」

「……是、是嗎。」許星洲難過地說:「……可我有種感覺,我要是生活裡再遇上一個我這樣的人,我會和她扯著頭髮打起來。」

程雁好笑道:「我說你討嫌又不是在罵你。你討嫌也挺可愛的啊,要不然我早剁你下酒了。」

許星洲點了點頭,道:「……嗯。」

「你這次討誰嫌棄了?」程雁漫不經心道:「——討人嫌棄大不了咱們不和他來往了唄,多大點事兒。你雁哥還在,放心剛。」

許星洲點了點頭,心裡算了一下錢數,吃飯加小費,之前坐過秦渡的便車,再之前弄髒的毛巾一百五十八……

滿打滿算再湊個整,許星洲給秦渡轉了一千二過去。

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任何人付這個錢,但是她一轉過去,就覺得好像沒什麼力氣了。

許星洲整個人都發著軟,只覺自己像落進深井的小老鼠。

人是很怕自作多情的,何況有人從來沒有給過情。許星洲只憑著與秦渡相處時那點愉快柔軟的氣息就袒露出的那點心底柔軟,現在想來簡直像個笑話一般。

——他對自己有過半點溫柔嗎?

許星洲只覺得眼眶紅了。

許星洲蜷縮在自己的牀上,過了一會兒把手機關了,不想看秦渡回了什麼。

就當自己太累了,先睡了覺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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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那天晚上怎麼都睡不著。

那點朦朧的、像探出土壤的嫩芽的喜歡,像是被暴雨淋了一通,砰地墜入了泥裡,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她閉上眼睛,就覺得像是有一種濃厚的霧把自己裹了起來,她覺得心臟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卻又只能告訴自己——會好的,等明天太陽升起,等陽光穿透玻璃的瞬間,這種難過就會被永遠留在深夜裡了。

以後在學生會見到怎麼辦呢?

……乾脆辭職了吧,許星洲想,這樣眼不見心不煩。

——在秦渡知道這件事的最根本的動機之前,在他嘲笑自己之前,在無法全身而退之前。

其實這麼想來,有些反應過激,他今天只是去送了一次東西罷了——許星洲並無阻止他去給女孩子送東西的權力;到了晚上他也不過就是借題發揮了一番,到了後面還道了歉。他付了賬這件事著實是不尊重人,但也只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罷了。

畢竟秦渡活得隨心所欲,他做出這件事時,大約也只是想擡槓而已。

可是。

——可是,這件事情,只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段。

許星洲埋在被子裡,顫抖著嘆了口氣。

夜裡的人總是格外的脆弱,許星洲抱緊了自己牀上的布偶,把臉埋在了布偶裡頭。布偶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像家又像奶奶身上的甜味,帶著一絲煙火的溫暖。

她酸楚地在被窩裡滾了滾,對面的程雁卻突然道:「……洲洲?你是不是還沒睡?」

許星洲一愣,程雁就簌簌地穿上了睡褲。

宿舍裡另外兩個室友仍在熟睡,程雁穿上褲子躡手躡腳地下了牀,又爬到了許星洲的牀上,掀開她的被窩,鑽了進來。

許星洲道:「你不用……」

程雁蜷在許星洲的被筒裡,噓了一聲,說:「小聲點兒。你心情不好,我陪你躺一會。」

許星洲小聲道:「……好。」

「粥寶。」程雁低聲道:「……其實我一直很擔心以後。」

許星洲嗯了一聲:「你很久以前就和我說過啦。」

兩個女孩縮在被子裡,程雁和許星洲頭對頭,像在無數個高中住校的夜晚裡他們曾經做的那樣。

「我和你一路走過來,」程雁說:「這是已經六年了。可是六年之後呢?」

許星洲笑了笑。

程雁道:「……星洲。」

程雁伸手摸了摸許星洲的腦袋,說:「那個學長,他……」

許星洲鼻尖一酸,小聲道:「……他不喜歡我的。」

——他總是兇我,許星洲難過地想,不尊重我,總是遊刃有餘,總是興師問罪。

喜歡一個人,是要走出安全區的。

對這個比許星洲成熟得多、經事多得多、猶如上天眷顧般的青年人而言,他的舒適區太廣了,他的人生裡簡直沒有做不好的事情。

他人生一路順風順水。世界就是他的安全區。

對他而言自己也許只是一個普通朋友,許星洲想,否則也不會這麼這麼壞。

許星洲拼命地仰起頭,與程雁躺在一處,關了機的手機放在一旁。

「我小時候生病的時候經常想,如果有人愛我就好了。我總覺得不被愛的生活好累,總是好想死掉。」許星洲小聲說:「不過病好了之後,我就發現不被愛的人生也不算糟糕,至少我有著你們難以想像的自由。」

程雁笑了笑,道:「……你很久以前就和我說過。」

「睡吧,」程雁喃喃道:「星洲,過幾天我五一要回一趟家,要我幫你看看你奶奶嗎?」

許星洲認真地點了點頭,說:

「當然了……我買點東西。你幫我順便捎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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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在夢裡她和一條孤山出來的惡龍纏鬥了三天三夜,那個惡龍貪戀財寶,不自量力地想要奪走許星洲所保護的那朵七色花。在夢裡許星洲全身裝備精煉強化滿,右手多丘米諾斯之劍,左手桑海爾之盾,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輕易就把那條惡龍剝皮拆骨了。

連我的寶貝都敢覬覦,誰給你的狗膽!許星洲在夢裡中二病發作,踩在巨龍的身體上叉腰大笑三聲……

而正在許星洲在夢裡把龍筋紮成鞋帶的時候,她醒了。

外頭天還沒亮,許星洲終究是帶著心事睡的,一整晚都渾渾噩噩,睡眠質量很不好,睜眼時,天光只露出一線魚肚白。

程雁昨晚就睡在她的牀上了,兩個人頭對頭地擠著,中間夾著一隻布娃娃。

晚上時人總是格外脆弱,想得也多,許星洲一覺醒來就覺得情緒好了不少,昨天晚上幾乎令她喘不過氣的酸楚感已經所剩無幾,人生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不就是有好感的學長喜歡別人,把自己當哥們看嗎!人生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許星洲這樣安慰自己,但是她一生出這個念頭,又覺得好想勒著程雁大哭一場……

……人生第一次戀愛,這樣也太慘了吧!

許星洲只覺得自己人生充滿了慘劇,平時喜歡撩妹的報應此時全涌了上來,簡直想咬著被角哭……

然後,許星洲在熹微的晨光中,聽見了微微的手機震動聲。

那個手機震動肯定不是她的,許星洲從轉完賬之後手機就關機了一整夜,絕不可能現在有來電。許星洲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在枕頭下摸到了程雁的手機。

程雁的手機正不住地震動,許星洲迷迷糊糊地將手機拿了起來,發現剛剛四點二十,有一個陌生號碼在打電話。

許星洲:「……」

許星洲戳了戳程雁:「……你來電話了,雁寶,尾號零六……」

程雁說:「你接,你再說一句話,我就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

許星洲:「……可是真的是你的電……」

程雁起牀氣一上來,一把奪過自己的手機,作勢就要把自己手機砸得稀巴爛!

這程雁也太瘋了,許星洲簡直不敢正面剛還沒睡醒的程雁,無奈道:「好、好……我去接,我去接好吧,你繼續睡。」

許星洲正要接,那個電話就超過了一分鐘,變成了未接來電。

她長吁了一口氣,正要躺回去呢,那個電話又打來了……

這他媽哪裡來的神經病啊!許星洲看了一眼熟睡的程雁和熟睡的全寢室,簡直要罵人了,哪個智商正常的人會在凌晨四點二十打連環call?怕是想被起牀氣炸死。

那個號碼是上海本地的,許星洲擔心吵醒寢室的人,輕手輕腳地下牀,擰開了陽臺的門。

那個電話仍在孜孜不倦地振動,像是快瘋了似的。許星洲平時連程爸爸程媽媽的電話都能接,接個她個陌生號碼的電話倒不必避諱——許星洲把門關了,以防把可憐的一羣室友吵醒,她打了個哈欠,又看了一眼那串號碼。

遠方東天露出魚肚白,破開天際的黑暗,樹葉在初升朝陽中染得金黃。

許星洲困得眼淚直流,簡直想把對面大卸八塊,然後她在晨光熹微之中,懷著滿懷惡意地,按下了接聽鍵。

「喂?」許星洲帶著滿腔怒火,咄咄逼人地問:「喂?喂喂?誰啊?」

許星洲一接這個電話,簡直忍不住想罵人,還不等那頭回答就找茬道:「喂?早上四點打電話還不說話?神經病吧。」

聽筒裡終於,傳來了那個神經病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