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在漫長的、落雨的夜裡。
秦渡抱著許星洲,她像個順水飄來的嬰兒一般依偎在秦渡的胸口,眉眼緋紅,哭得鼻子都堵了。
精神衛生中心住院部有著極爲嚴苛的作息,八點半準時熄燈,秦渡怕許星洲晚上難過,也是八點半上牀。
黑夜中,他的手機微微一亮,是他的微信羣。
秦渡有幾個玩的還不錯的二代,其中一個家裡搞文化產業的公子哥兒在加拿大讀書,前幾天剛Final完,他在拉斯維加斯玩了好幾天,又飛回了國,此時在羣裡吆喝著要聚一聚。
這羣人足有小半年沒聚在一起腐敗,此時一提,炸了個小鍋。
尼采說:世間萬物與性有關,除了性本身——性是權力。
而男人的聚會無怪乎是這兩種東西:權力與女人,尤其這羣人最不缺的就是放肆的權力。那地點定在了陳博濤家開的江邊會所,陳博濤叫了幾個熟悉的模特,秦渡一看就知道他們今晚打算照著通宵喝起。
有人問:「老秦?不來嗎?」
那個在加拿大讀書的直接艾特了秦渡。
秦渡躺在牀上,懶洋洋地打字:「你們去吧,我有事。」
另一個人在羣裡說:「你不來我們有什麼意思?」
「老秦最近被他們學校的小姑娘勾掉了魂兒,」有人說:「估計是不敢來了哈哈哈!」
秦渡想了想。
……
那些交錯的燈光。音樂震耳欲聾。嫩模們踩著的十五公分高跟鞋。水晶杯中琥珀色的洋酒和泡在裡頭的菸頭。他曾經輕佻地摸過那些嫩模的腰,往她們的乳溝裡塞錢:她們的曲線呼之欲出,一個個明媚又奪目,紅脣猶如烈焰,給錢就笑,廉價又魅力十足。
秦渡太熟悉這些了。
不如說這羣年輕公子哥兒連放肆都是跟著秦渡學的,他簡直就是個他們圈子中浪的標杆,他做的一切都有人效仿卻不得:百夫長黑卡,pagani,永遠沒有女朋友,自由又放肆,父母永遠放心。
秦渡曾在夜店一夜豪擲百萬,喝趴了來和他拼的所有人,最後睜著醉意赤紅的眼睛,瞪著和他一起來的所有人。
「操他媽的,」秦渡在凌亂的燈光中,仇恨又絕望地說:
「——活著真他媽無聊。」
周圍人沒有一個人理解他,以爲他醉瘋了,哈哈大笑。
秦渡那瞬間覺得死活實在是沒意思,活著也太無聊了。
他猶如根被伸到了彈力限度的彈簧,總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他痛苦到無以復加,卻無法求助,連個寄託都無。
秦渡曾經看過一部美國親子向動畫片,片名叫《日ck and 摸rty》。那裡面有一個天才科學家日ck——他是宇宙中最危險的人,他聰明且危險,近乎無所不能,口頭禪是一串莫名其妙的音節:「wubba lubba 瀆b 瀆b。」
後來有個人告訴觀衆,那句他在嘴邊掛了無數次,無論是登場還是快樂地哈哈大笑的時候都會出現的口頭禪,真實意義是: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那是思考的痛苦。
是上帝賦予亞當的善惡之果,女媧吹給泥人的那口氣,與聰慧相伴而生,是名爲清醒的罪孽。
秦渡人前優秀又銳利,被衆星捧月地簇擁在人羣中。可是這位天之驕子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他無法生活,人間失格,是個愧爲人類的活物。
於是,那天之驕子用香菸、用昂貴的酒精和震破耳膜的音樂,用疾馳的帕加尼和盤山路的引擎,用大排量的、機械的浪漫,和那些平凡人想都不會想的瘋狂來證明自己活著,讓自己痛苦又崩潰,令自己絕望又疼痛。
於是他放鬆地想:我大概沒有死吧。
——讓秦渡得以以人的姿態,迎接一乾二淨的黎明。
……
羣裡仍在鬧騰,這羣放假沒有屁事做的紈絝紛紛猜測這個勾走了秦渡的魂的女孩到底是什麼人……
一定長得很漂亮。那個加拿大的夥計篤定地說,老秦不是外貌協會嗎?
另一個人說:肯定是個段位特別高的,能拿下秦渡這種人精的絕對不是普通人,啊好想被這種段位的姐姐撩一下啊……
陳博濤試圖澄清:不是姐姐,是他師妹,今年才十九歲。
羣裡登時炸了鍋,有人追著陳博濤問好不好看,是不是美得跟天仙一樣?家裡是幹嘛的?加拿大回來的夥計又感慨:秦渡居然會去惡俗地勾搭自己學妹,我要嘲笑他一輩子。
秦渡:「……」
陳博濤在羣裡艱難地替秦渡澄清,漂亮,不是外貌協會,秦渡看上她的原因,你們看了就明白了。
黑暗中,秦渡耳邊是人間的雨聲,隔壁牀的鄧奶奶打著鼾,高中生熄燈之後還在抱著switch玩馬里奧賽車,中年護士穿著軟底鞋,輕手輕腳地穿過長廊。
許星洲會怎麼想呢?
秦渡親暱地蹭了蹭熟睡的、他的星洲溼潤的鼻樑。
——她應該會思考馬里奧賽車到底好不好玩。
會想知道護士姐姐家裡有沒有小弟弟,如果有的話,是在上小學嗎?她會試圖伸手去雨裡摸溼漉漉的爬山虎葉子,可能還會告訴秦渡她小時候分不清爬山虎和壁虎。
秦渡自己小時候就分不清。
秦渡的手機屏幕不停地亮起,羣裡討論相當激烈……
加拿大那個夥計猜測:「會不會是牀上征服的?」
「不是沒可能啊,」另一個人發了個蘑菇頭表情包,饒有趣味地道:「女人忘不了自己第一個男人,我也忘不了我第一個女朋友嘛!話說回來誰能想到,老秦,都二十一了還是……」
秦渡:「……」
陳博濤說:「不要上升到對黑山老妖的人身攻擊。」
「可是不是嗎?」加拿大那個傻逼說:「咱們這波人就剩一個雛兒。」
黑山老妖終於在羣裡冒了泡,慢條斯理地說:「你再說一句。」
秦大公子不威懾則已,一威懾就極爲可怕,令人想起他瘋狂記仇的模樣,但凡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的都被他嚇得不輕,羣裡立時安靜了。
加拿大小夥計:「……」
秦渡威脅完畢,又給了顆棗,慢吞吞地道:「今晚去不了了,賬記我頭上,你們隨便喝。」
羣裡那羣傻逼立時瘋狂感謝秦老闆,並且表態絕不會給他省錢……
秦渡將手機關上,病室裡黑暗一片,只從狹窄窗格和樹影投進蒼白搖曳的光。
病室裡瀰漫開一股辣條味,是鄧奶奶之前吃的豆棍兒,此時應該是鬆開了。秦渡坐起身,把那包辣條重新夾好。
他的星洲眼睫毛沾著淚水,乖乖地躺在窄小的病牀上。兩條纖細勻稱的小腿上塗著碘酊,鼻尖還溼潤潤的,眉毛難受地皺著。
秦渡又把手機放在牀頭櫃上,倒扣著不讓光影響大家睡覺,躺回了那張窄小的病牀上。
許星洲年輕又美好,眉眼秀麗,像天上閃耀流淌的星辰之河,又猶如隱沒水底的月亮倒影。
於是擁有一切的年輕乞丐,動情地吻親吻她的眉眼。
在那晚,在風聲穿過世界時。
——星辰的河流沉睡在乞丐的身側-
……
…………
許星洲拿著一包新的彩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複習?」
一打厚厚的書『咚』的一聲被摜在了桌上,塵土飛揚。
秦渡拍了拍最上頭那本應用統計,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他扛過來這一打教材其實費了不小的力氣,許星洲所在的社科類專業的課本格外的厚,還正好在噩夢的大二,教材重新聞學概論到世界傳播學概論,再到公共課,還有許星洲仇恨的應用統計學——科目形形色色,一應俱全。
秦渡在那摞書上一拍道:「你的課本師兄都看了。現在突擊,加上你和老師關係好,應該不會卡你,考個A-應該沒問題。」
許星洲:「……」
許星洲看到最頂上那本四百多頁的、有配套習題集的應用統計學,下意識地往被子裡躲了躲。
「——期末考是不可能去考的,」許星洲躲在被子裡:「這輩子都不可能期末考,做做選修的結課作業就算了,正式考試可以重修,還可以緩考,總之有緩考就不會去期末考試這個樣子。」
秦渡眉頭擰起:「你確定?」
許星洲以爲秦渡是鬧著玩,故意讓她連住院都住不舒服,於是審視了一下秦渡的表情……
可是秦師兄眼睛狹長地眯起,是個難得的正經臉。
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在開玩笑的模樣……
他是真的想讓我去考試!許星洲那一瞬間就窒息了,這還有沒有半點人性!許星洲立刻躲進了被子裡,瑟瑟發抖地矇住了頭。
「小師妹,」gpA4.0的惡霸憋悶地道:「緩考成績真的很低,最好還是正式考吧。」
許星洲:「……」
許星洲拽著被子大喊:「我抑鬱復發了!現在好絕望!聽不得半句讓我複習之類的鬼話,希望你尊重我——」
秦渡語氣不善,使勁拽許星洲的被子,危險道:「許星洲你再演?」
「我還在住院呢,嗚嗚嗚……」許星洲躲在被子裡,一邊哭一邊往自己的方向拽被子,大喊道:「秦渡我要去找匡護士告你的狀!你不利於我的病情恢復,你今晚就給我滾粗克……」
秦渡:「???」
秦渡拽被子用的力氣更大了,咄咄逼人地問:「匡護士?許星洲你給我個解釋?」
「對!匡護士!」許星洲死死拽著被子,用哭腔說:「和師兄不一樣!匡護士妹妹是個小甜甜,人家都看不得我哭的,我一哭就哄我!那天她還和我說,她看到我都想找女朋友,還說如果有我這種女朋友的話我可以說一不二……欺負都捨不得欺……」
秦渡:「……」
秦渡極度危險地道:「你再說一遍?」
那語氣真的非常危險了,許星洲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即將大禍臨頭!
小浪蹄子求生欲熊熊燃燒:「……不過!雖然匡妹妹很可愛!可、可是我還是最喜歡師兄……」
「許星洲。」
秦渡使了蠻勁兒,許星洲的被子拽了下來,許星洲眼角兩滴硬擠出來的,鱷魚的眼淚,立時暴露在了陽光下……
「——匡護士,上週剛入科,來見習。」
秦渡說。他醋意滔天,簡直想把許星洲拆了。
「許星洲,你連來見習的小護士都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