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對於蘇遙而言,是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
說它陌生是因爲三天前她纔剛來到這裡。說它熟悉,是因爲距離她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平城只有四個小時的車程而已,因而這兩個城市具有太多相似的東西,習俗和氛圍。
這種陌生的熟悉感帶給蘇遙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她是接到了南城公司的面試通知,才帶着女兒風塵僕僕的趕赴這裡。
十二月,平城和南城都已經入了冬。太陽依然在頭頂高照,陽光猛烈,天卻帶着強烈的寒意。乾燥與寒冷如影隨形。過低的氣溫讓街上只有寥寥幾個行人,都是低了頭行色匆匆的樣子,讓城市具有一種荒涼的冷漠感。
蘇遙將自己的視線從窗戶外收回,轉身打量身邊的人。今天來面試的職位是行政助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來應徵的女孩子都極爲年輕,反觀自己,倒成了年齡最大的一個。曾幾何時自己剛從校園裡畢業出來的那份青澀勇敢已經被磨滅的消失殆盡,她世故的坐在這裡,襯托出那些年輕女孩子無敵的青春。
“三十九號,顧蘇遙。”
走廊盡頭的門打開,有人點名,打斷了蘇遙的思緒。蘇遙應了一聲起身,輕輕的摘下鼻樑上小巧精緻的眼鏡妥帖的放到包裡,從容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隨即拿着手上的表格走了過去。點名的人對她點點頭:“進去吧。”
蘇遙深呼吸,輕輕推開了面試間的大門。摘下眼鏡之後她的視力只能讓她將房間裡的情況看個大概。這是她面對類似不得不與人正面交鋒時的減壓方法。如果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她的情緒就會鎮定很多。
屋子裡非常的空曠,有一個普通教室大小。面試官在上面坐了一排,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放了一把椅子,看來是安排讓她坐的。蘇遙進門之後對着面試官們禮貌的微微鞠躬,然後便上前將自己的表格交給了左首向她擡手示意的一個男人。
屋子裡太安靜了。自己走動時的腳步聲在房間裡迴響,讓蘇遙隱隱有幾分不安。方纔進門之後鞠躬,蘇遙匆匆掃了一眼上面的人,隱約看見是三男兩女。
蘇遙放完表格轉身在屬於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端正的朝着上面的主考官們微笑。
“顧小姐,你好。歡迎您來參加我們公司的面試。我是這次面試的副考官韓瑞。”
“您好。”
蘇遙微微一笑。
面試不算太難。在轉到這個城市之前,她已經在這個職位上工作了幾年,有很豐富的經驗。
看起來韓瑞對她的回答和表現也很滿意。就在韓瑞問完最後一個問題準備例行讓蘇遙回家等待通知的時候,韓瑞身旁一個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伸手摁住了韓瑞面前的表格,示意他等一等,沉聲開口詢問:“最後一個問題。顧小姐,您一直是這個姓氏麼?”
蘇遙一震。先前的那種不安感更加強烈的涌來。她看向向自己提問的人,卻只能隱約看見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屋子裡一片寂靜。這個奇怪的問題讓其餘四個考官擡頭看向了中間的那個男人。不過數秒之後蘇遙意識到,雖然問題有點奇怪,但是他們都在等待她的回答。
“不。我本名姓蘇。後來從夫姓,冠了顧。”蘇遙禮貌的笑笑,壓掉自己心頭升起的疑慮。
從夫姓?!
徐東陽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微眯起眼睛坐回去。從看見蘇遙進到這個房間開始,他的周身都籠罩着一股冷然的氣息。這樣的徐東陽讓身邊的韓瑞不敢造次。等着看自己的老闆是否還有其他的問題。
終於徐東陽扭頭對着韓瑞微微一頷首,表示自己沒有什麼再需要問的。韓瑞暗地裡抹了把冷汗,對着蘇遙微笑:“我們的問題已經問完了。請您回家等待通知。一個星期內我們會給你答覆。”
“好的。謝謝。”
蘇遙起身,再度禮貌的微微鞠躬,轉身出門。
徐東陽眯着眼睛看着那個女人款款走出自己的視線。她的一舉一動都刺痛着他的視線。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事隔六年,竟然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和她意外的重逢。
以他對她的瞭解,她必然是取了眼鏡用模糊的視線來替自己減壓。方纔若是她看清楚了考官席上的他,不知道她是否還能那般鎮定自若?!
顧,冠夫姓。還真是傳統的女人。徐東陽的脣角勾起一絲冷笑。突然站起身來。屋子裡的人都愕然的擡頭看着突然起身的老闆。徐東陽掃了周圍的人一眼,平靜的交代:“你們繼續。我要先去處理一些別的事情。”
沒有人有異議。徐東陽推開門快走幾步出了面試間,外面長長的走廊上早就沒有了那個女人的身影。徐東陽眉頭微皺,靠到巨大的落地窗邊往下看。這裡可以將樓下的廣場一覽無遺。很快,他就再次捕捉到了那個女人的身影。
看起來面試完畢她已經完全放鬆,脫掉了方纔穿着的小西服外套閒適的搭在自己的臂彎裡,正眉眼彎彎的和誰講着電話。
她眼角脣邊包含的笑意讓徐東陽的心臟猛然收縮。他森冷的僵直着身體看着下面的她,久違的疼痛從心底深處緩緩升起,順着血液碾壓過他的軀體,最後又匯聚回到心臟之中,隨着呼吸尖銳的撕裂他的回憶。
徐東陽的拳頭慢慢握緊。六年了。他從最初的撕心裂肺,憤恨無比到後來慢慢的冷漠。他原本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豈料她會這般突然的再度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面容沉靜,舉止從容,彷彿從來不曾認識過他一般。輕易的將他長達六年的心理建設毀之一旦。
蘇遙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注視着。面試出來第一件事情,是給顧原打電話。今天顧原不上班,帶着女兒小蘇舒去了動物園。小傢伙在電話那頭搶過了爸爸的電話一個勁的向媽媽報告自己做的事情。喂猴子吃瓜子啦,看見河馬洗澡啦,和小熊貓合影啦,哦,還有爸爸給買冰淇淋啦……蘇遙聽着蘇舒稚嫩的聲音,眉眼間格外溫柔。
小蘇舒是蘇遙的心頭肉。小傢伙打小就長的水靈靈的,聰明可愛討人喜歡。蘇遙走到路邊摸出眼睛戴上,面前的景物頓時清晰起來。小蘇舒說晚上想吃牛肉堡。她要去超市給寶貝買點上好的牛肉滿足她的要求。
蘇遙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盡數落在了身後那個並不太遠的男人眼中。
徐東陽停下車,靠在車門邊低頭點上一隻煙,看着蘇遙掛斷電話下了公交車走進了超市。他並不着急跟進去。徐東陽輕輕的吐出一個菸圈,看着青色的煙霧慢慢的消散在自己的手指間,眸子倏然一冷,淡淡的浮起一絲危險的微笑。蘇遙,如果你要消失,就應該消失的徹徹底底。
這一次,可是你自己送到了我的面前。
蘇遙從超市裡出來的時候,外面那個男人已經消失。毫不知情的蘇遙回了家,在廚房裡忙碌的時候,顧原帶着小蘇舒回家了。小傢伙一進門蹬了鞋就往廚房跑,抱着媽媽大腿就不放,一個勁要的媽媽抱。蘇遙摟起女兒在她粉嫩的臉頰上香了一口:“好不好玩?”
“好玩。”蘇舒偏頭,乖巧的依偎着蘇遙的頸側,奶聲奶氣的開了口:“爸爸說下次還帶我去。”
“好,下次媽媽爸爸一起陪你去。”
蘇遙再度親了親女兒的臉頰,抱着她往衛生間走:“媽媽帶你去洗手。媽媽做了好吃的牛肉堡給蘇舒吃哦,蘇舒喜不喜歡?”
“喜歡~”小蘇舒隨着蘇遙進了衛生間。剛剛進門的顧原聳聳肩笑笑,放下肩頭的大包,轉身進了廚房將做好的飯菜端到餐廳:“今天面試怎麼樣?”
“應該挺好的吧。感覺主考官對我挺滿意。”
蘇遙一邊答話,一邊擦着手出來。小蘇舒早已經迫不及待的衝到桌子邊,在顧原的幫助下坐上椅子,拿起牛肉堡開始吃。顧原對着蘇遙笑笑:“其實你不去上班,我養活你們母女倆不也沒有問題麼?”
蘇遙的動作微微一頓,坐到蘇舒身邊,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油,輕聲開了口:“我也是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顧原的表情一凝,不待他開口,蘇遙已經擡起頭向他看來:“難道你要我在家混吃混喝當米蟲?哪天你要嫌棄我了,我找誰哭去?”
顧原看了蘇遙良久,眼裡慢慢升起溫柔的神色:“遙遙,我不希望你覺得自己無家可依。”
蘇遙抱過女兒蘇舒,擡頭淡淡一笑:“我知道。”
吃完晚飯顧原哄着蘇舒玩了一會兒,給她洗了澡就讓孩子睡下了。玩了一天小蘇舒很乖的就進入了夢鄉。顧原小心的關上房門,扭頭蘇遙已經收拾完畢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他的腳下頓了頓,走到她的身邊坐下:“那邊怎麼說?”
“說讓我在家等一個星期,錄取了會給我通知。”蘇遙來回換着頻道:“今天的面試官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真奇怪,問我顧是不是我的本姓。”
“哦?”顧原靠着椅背撐頭看蘇遙:“是不是你認識的人?如果是熟人成功率會大很多。”
“應該不是吧……”蘇遙有點遲疑:“這個城市我也沒有聽說有什麼親戚朋友同學的在這邊啊?”蘇遙的心裡又浮起了那種不安感,搖搖頭將這個念頭甩開:“我沒看清人家長什麼樣。”
顧原扭頭看了蘇遙一眼。她肯定是又沒有戴眼鏡。
“我等工作定下來,找到房子就會帶蘇舒搬走。”蘇遙略帶歉意地看着顧原:“這段時間還要麻煩你幫着瞞着家裡。暫時還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離婚的事。”
“嗯。”
顧原淡淡的應了一聲:“我的意思是,在你決定告訴家裡我們離婚的事情之前,最好先帶着蘇舒住在我這,也好有個照應。”
蘇遙點點頭,低聲開口:“謝謝。”
顧原的笑容浮起一絲淡淡的無奈:“遙遙,你一定要和我這樣生疏麼?!”
蘇遙擡頭看着顧原,略帶調皮的眨了眨眼睛:“我是怕你和我離婚後悔,捨不得我啊!”
顧原笑了。擡手溫柔的牽過蘇遙背後的一縷長髮,聲音低沉的開了口:“你這麼一說,我真的覺得有些後悔。”
顧原的動作讓蘇遙微微一僵。他卻彷彿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動作有什麼不妥,任由柔順的髮絲從自己的指間滑落。
“做了六年名存實亡的假夫妻,終於重新還你自由身,你應該撒花慶祝纔是,後悔什麼?”
顧原聞言擡頭:“遙遙,你這麼說我會理解成你在抱怨,我從來沒有盡過夫妻間應有的義務。”
蘇遙的臉瞬間通紅。本來是開玩笑,話題怎麼會被引到那麼奇怪的地方去。
顧原看着蘇遙,將她臉上的紅暈盡收眼底。她剛洗過澡。披散了一頭捲髮,還帶着沐浴後微微的溼氣。空氣中充滿着沐浴露和洗髮水的淡淡的香味,混合她身體的熱力和肌膚的溫潤,形成一股特屬於她的味道。顧原看着蘇遙的眼睛深了幾分,蘇遙看不見的地方,他的手慢慢的握緊。
“你還看電視嗎?”
蘇遙突然扭頭,迎上了顧原的目光。在這樣的注視下她的呼吸微微一滯,心跳頓時加快。
顧原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他身材頎長,渾身乾淨利落。平日裡總有一種淡淡的,溫柔的味道。此刻的他和平日裡又有些不同,隱約中透露出一股危險的氣息。
顧原握住了蘇遙手上的遙控器,修長的手指繞過了細長的遙控器,不可避免的碰觸到了她的指尖。平日裡兩人這般的碰觸也不少,卻沒有此刻這般曖昧危險的氣氛。顧原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將遙控器抽了過去,視線從蘇遙身上淡淡的挪開看向電視,聲音清冷:“嗯,我想再看看新聞。你先睡吧。”
“你也早點休息。”
蘇遙臉色緋紅。低頭從顧原身邊繞過,逃一樣的竄去了女兒的房間。聽見門響,心不在焉換着臺的顧原才鬆了一口氣,擡手將遙控器扔到一旁,抹了把臉仰面倒在沙發上。空氣裡彷彿還殘留有蘇遙的味道。
“靠!”
顧原輕輕的罵了句,不知道到底在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