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劉徹：難道神仙臉上那雙招子是瞎了麼？！
長安北郊，甘泉宮。
“神君，朕近日命太子劉據代朕前往東萊候神的事，你知道吧？”
劉徹用鮮少在朝臣面前顯露出來的嘮家常語氣，與一名身着鴉青長袍、腰繫黃絲雙穗絛的老嫗說着話。
“回陛下的話，老身聽說了。”
老嫗微微欠身道。
她是劉徹當前最親信的巫師，此前一直被劉徹安置在甘泉宮內，爲供奉在甘泉宮的神仙“畫法”。
所謂“畫法”，就是由這些能夠通神的方士、巫師記錄下來的神仙讖言。
這名老嫗來的比李少翁稍晚一些，卻比欒大又早了幾年。
原因是劉徹此前曾生了一場大病，發燒症狀斷斷續續持續了近一個月，食慾不振精神萎靡，找了許多太醫與民間的名醫都查不出病竈，始終無法治癒。
後來有人上奏，稱上郡有一位巫師非常靈驗。
她只要一生病，鬼神就會上身，此時說的話沒有不準的。
劉徹得知此事之後便將她召來安置在了甘泉宮，等她生病的時候與她體內的鬼神對話。
她體內的“鬼神”對劉徹說“陛下勿慮，龍體無憂，不日便可痊癒”，後來沒過幾天劉徹的病果然就好了，自那之後他就特別相信這個老嫗，並將她拜爲“神君”，自此留在甘泉宮內爲神仙畫法。
有時當劉徹心中有了解不開的疑惑，也會來到甘泉宮住上一段時間，與這個“神君”交流一番，以求心安。
“起初朕倒沒覺得此事有何不妥。”
劉徹蹙起了眉頭，又道，
“不過就在前些日子，朕忽然想起他時，心中竟莫名生出了一陣心悸與惡寒。”
“自那之後朕就時常想起他來，這心悸與惡寒的感覺也愈發頻繁，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可是究竟是哪裡不好，朕一時又沒有主意。”
“不知對於此事，神君近日是否聽到過神仙的讖言，又有何意義？”
老嫗聞言沉吟了片刻，不答反問道：
“陛下，老身聽聞太子殿下既不敬神也不信神？”
“的確如此，此子曾勸說朕不要再求仙問鬼，言求仙問鬼之事皆是虛妄，長生不死之事亦不能成真，乘龍登仙更是自欺欺人。”
劉徹對這位神君倒不隱瞞，搖着頭說道，
“如此壞朕道心的忤逆之言，朕聽到時也嚇了一跳，若非他是朕的兒子，朕早已將他打殺。”
“這恐怕便是問題所在了。”
老嫗微微頷首道，
“陛下既有求於神仙，卻又命既不敬神也不信神的太子代爲前去候神，雖或許懷有教化太子之心，但對於神仙而言，卻未必不是一種冒犯與欺騙。”
“因此老身以爲此事不妥，而陛下今日的心悸與惡寒，或許神仙給陛下的啓示。”
聽到這話，劉徹頓時若有所悟，臉上浮現擔憂之色：
“若是如神君所言，朕豈不是應即刻下詔將此子召回，免得他真做出什麼逆天之舉，愈發冒犯了神仙？”
就在這時。
“報，陛下，東萊有急報傳來……”
神殿門外忽然傳來蘇文小心翼翼的聲音。
劉徹此前早已定下規矩，他與神君在神殿中交流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接近神殿，更不得輕易前來打攪。
但這次可是東萊傳回來的雞毛奏疏。
蘇文心知最近劉徹時常唸叨太子，而這奏疏又是急報，哪怕明知劉徹的禁令也不敢怠慢，只得硬着頭皮過來稟報。
“速速呈進來！”
聽到是東萊傳回的急報，劉徹自然也顧不上禁令，立刻站起身來朝外面喝了一聲。
“諾。”
蘇文更加小心的推開殿門，踮着腳走了進去，而後雙手將那封尚未開封的雞毛奏疏呈上。
“你先退下吧。”
劉徹拿過奏疏，一邊親自拆封，一邊對蘇文道。
“諾……”
蘇文頓時如蒙大赦，連忙又撅着腚踮着腳以更快的速度退了出去，彷彿生怕劉徹反悔一般。
他是真的心有餘悸。
這次和以往還不一樣，他擅自接近神殿已是違反了禁令。
倘若這急報中再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屆時劉徹的怒火無處宣泄，便極有可能遷怒於他，到時候可就不是像在未央宮時一樣跪下就能矇混過關的事了。
而且他對劉據“很有信心”。
這位太子是知道怎麼搞事情的，他此前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輕而易舉的挑動劉徹的神經，不論是好事還是壞事。
甚至就連征伐西羌這種功在千秋的事。
這總該是好事了吧，他也依舊能夠將劉徹氣到連慶功宴都中途退場。
“唉，陛下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退出殿外掩上門之後，蘇文方纔徹底鬆了這口氣，心中暗歎。
他完全可以想象，這次奏疏中的事也絕對不會簡單。
畢竟這可是霍光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來的急報，霍光什麼性子他心裡有數，此人絕不會去做那些一驚一乍的舉動。
若非真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而且是連霍光都慌了神的事，決不會出現這封雞毛奏疏。 ……
神殿內。
“啊？”
“這、這、這……怎會如此？”
“朕苦苦求仙不得，這逆子竟成了仙？！”
劉徹那雙拿着簡牘的手正在不住的顫抖，一雙眼睛幾乎快突出來貼在簡牘上，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複雜神色。
從記事起到現在，他還從未出現過如此複雜的心境。
包括他忽然得知劉榮被廢，自己被冊封爲太子的時候，也從未給他帶來如此難以言喻的震動……
“？？？”
聽到劉徹的自言自語，那神君老嫗亦是面露疑色，老臉上的皺紋擠作一團，滿心疑惑的看了過來。
她不明白劉徹爲何看過奏疏之後竟會說出如此奇怪的話來。
毫無疑問，“逆子”這兩個字說的應該是太子劉據。
可是“成仙”二字又作何解釋？
怎麼就成了仙？
據她所知，太子不是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青年麼？
而且太子不是不信鬼神之道麼？
雖然此前五利將軍欒大的事情，劉徹選擇了密而不發。
但這麼大的事情，還是給劉徹身邊的一衆方士和巫師帶來了不小的震動，早已得知欒大是因爲劉據的緣故被秘密下獄。
以至於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宮裡的方士和巫師都悄然夾起了尾巴，不敢輕易在劉徹面前妄稱聽到了神仙讖言，也不敢去搞什麼神蹟，只怕一不小心將劉據這個太子招來，最終落得一個和欒大一樣的下場。
這位神君老嫗也不例外。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是奉命在甘泉宮“畫法”。
與那些被劉徹養在未央宮中伺候的方士巫師不同，正常情況下她應該不會見到劉據，更不會與劉據產生什麼交集。
但現在……太子成仙？
此事依舊給了她極大的震撼，甚至令她感受到了威脅……
畢竟她和那些方士、巫師一樣，都是因助劉徹求仙問鬼才有了存在的意義。
如今她和那些方士、巫師助劉徹求仙問鬼了數年，久的甚至已經長達十數年，始終未能令劉徹感覺到明顯的進步。
而太子年紀輕輕，只是代天子去候了一次神，就成了仙？
這豈不是在告訴劉徹，他們此前用來忽悠他的求仙之法都是沒有用的，根本就是錯的，又或者都是騙人的？
真正的求仙之法其實是掌握在太子手中。
他們這些方士和巫師已經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這一刻，老嫗的心情絕對比劉徹還要複雜，而且複雜的多，畢竟此事甚至有可能幹繫到她生存的根本，甚至令她萬劫不復！
然而現在那奏疏在劉徹手中拿着。
她心中雖迫切的想要瞧瞧其中的內容，迫切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好確認此事究竟會對自己產生多大的影響。
但也只能強行忍着，還得故意做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
良久之後。
“這不公平，這不公正，這不合乎情理！！！”
劉徹忽然將那捲簡牘捲了起來，用力握在手中，彷彿要將其揉碎了一般，發出“嘎吱嘎吱”的響動：
“若論誠心，朕比這逆子誠心的多，這逆子不但忤逆朕，對神仙也時常出言不遜！”
“若論付出，朕這些年的祭祀從未斷過，祭天祭地祭五畤，每次祭祀務必親自到場，唯有這次……這逆子一次都未參與，僅此一次還是朕命他去的！”
“若論生病，朕這四十餘年，無論如何也比這逆子病的多，病的重！”
“爲何到頭來卻是這逆子成仙了？”
“難道神仙臉上那雙招子是瞎了麼？！”
說出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劉徹的情緒忽然爆發開來，完全是在仰天怒吼，儘管在這神殿之內，他與天還隔着大殿穹頂。
這一刻，沒人能夠體會他心中的委屈與不甘。
天子也是人，也會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可以接受這一輩子自己都無法乘龍登仙，但卻絕對不能接受一個不信鬼神的人輕而易舉的成仙，尤其這個人還是他的兒子，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與歧視！
神仙又如何？
他可是天授的天子，神仙也不過是由天所授，難道能大過天去，竟敢如此侮辱與歧視他？
“！！！”
神君老嫗聞得此言，連忙又將身子低了一些，大氣都不敢喘，更不敢輕易插話。
她心中已經開始害怕了。
這還是她頭一回，從歷來對鬼神極爲尊崇的劉徹口中，聽到這般毫不避諱，痛罵神仙的逆天話語。
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尤其對於他們這些依靠鬼神之說得天子寵幸的方士和巫師而言，一旦他們苦心爲劉徹塑造出來的信仰開始崩塌，也就預示着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神君，神仙上過你的身，你現在告訴朕，神仙的招子是不是瞎的，神仙是不是都是瞎子？！”
劉徹忽然回頭看向了老嫗，指着懸掛於宮殿牆上的巨幅神仙畫像，聲音沉悶的問道。
此刻他的呼吸變得極爲沉重，鼻腔和嘴巴里噴涌出灼熱的龍息，眼睛不知何時已經佈滿了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