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嬗繼承了霍去病的冠軍候,自小也是養尊處優。
劉據只是目光一掃觀察了一下他的面容與外貌,便已看出他皮膚白皙紅潤,身體較爲健碩,神色也靈動有神,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病色。
很多疾病都會在面色上體現出來,尤其是那些病入膏肓的重病。
如此至少可以證明霍嬗至少目前應該不是重病纏身。
不過也不能排除一些身體遺傳缺陷引發的突發疾病,這樣的突發疾病亦有可能使一個看似健康的人暴斃。
“……”
與此同時,霍嬗也注意到了劉據的目光,微微擡起眼來悄然打量着劉據。
他在這之前也從未見過劉據。
不過方纔霍光向劉徹通報的時候,已經讓他知道前來請安之人的身份——這是他素昧謀面的太子表叔。
說起這位太子表叔來,霍嬗雖未見過,但也是如雷貫耳。
畢竟就近幾年的功績來看,這位太子表叔甚至比他已故的父親還要厲害許多。
首先年齡上與他的父親參加河西之戰和漠北之戰的時候差不了幾歲。
其次還一舉攻下了匈奴新龍城,徹底將匈奴趕去了西域,又令西域數十個國家競相臣服大漢。
這與當初他父親在河西之戰和漠北之戰中戰績相比,無疑是擴大了數倍,光是向北和向西擴張的直線距離,就多出了數千裡,簡直堪稱當代霸王!
而現在親眼見到劉據。
霍嬗倒覺得這位太子表叔比想象中的還要年輕一些,而且外形上看起來溫文儒雅,乍一看很難想象他竟是一個令匈奴聞風喪膽的霸王。
唯一令霍嬗有些擔憂的則是。
天子此前曾經說過等他長大之後要將他拜爲將軍,繼續亡父霍去病未盡的功業。
爲此他還讀了許多兵書,並且從記事起便常在建章營和北軍中觀摩其他將領練兵,盡力瞭解古今戰事。
可現在他終於勉強算是長大了。
這位太子表叔卻已經完成了亡父霍去病未盡的功業,並且還是遠超想象的超額完成……如此以來,他這將軍怕是便沒機會做了吧?
不過天子也曾說過,他不太像霍去病。
霍嬗心中不解,曾私下問過叔父霍光,霍光則告訴他,那是因爲他的父親霍去病從來不讀兵書,也不像他這般謙遜,甚至對那些兵書嗤之以鼻。
同時霍光還對他說,剛則易折,像他這樣也挺好,不必刻意效仿父親當年。
正如此想着的時候。
霍嬗又感受到了另外一道目光,這道目光來自他的叔父霍光。
“……”
霍光目光中帶着一絲警示,不動聲色的對他搖了搖頭。
霍嬗會意,連忙目光從劉據身上收了回來,默默的低下頭不再四顧多想。
劉據則早已收回了目光,對劉徹微微躬身行禮:
“父皇一路舟車勞頓辛苦,兒臣卻無所事事,因此心有不安,特來瞧瞧有沒有什麼能爲父皇盛典盡些綿薄之力的地方。”
“你掃清匈奴百年之患,令西域諸國競相來朝,已是爲朕盡了大力,此行便好好歇歇吧。”
劉徹此刻心情也是不錯,笑着道。
“諾。”
劉據也並未多說什麼,躬身應了下來。
“封禪的儀式流程你可都已瞭然於心?”
劉徹接着又問。
“兒臣都記下了,第一日辰正時於樑父山行封祀禮,祭地主神,並於山下東方舉行動土儀式,於地基中埋藏白玉牒書。”
劉據答道,
“再於當日巳時三刻,陪同父皇和霍嬗一同登泰山,至山巔行登封禮。”
“次日從岱陰下山,於東北肅然山行后土禮。”
“隨後返回明堂,隨父皇一同接受羣臣與諸國使者朝賀,自此禮成。”
“嗯。”
劉徹點了點頭,
“如今距離吉日尚有半月,朕便不管束你了,你儘可在此處敬請領略風土人情,記住不要誤事便是。”
“謝父皇,兒臣告退。”
劉據見暫時實在找不到與霍嬗私下交流的機會,也就不再停留,又施了一禮退了下去。
如此待劉據離去之後。
劉徹便在蘇文與霍光的攙扶下下了駕六金根車,又帶上一同跟隨下車的霍嬗一同進入早已準備妥當的行宮。
在他的身後還跟了一羣人。
除了照料劉徹起居的近侍和負責安保的期門武士之外,還有一干身着華服的巫師方士,他們都將一同住進這座行宮。
其中就屬霍嬗的安排最爲特殊,他將住在直通劉徹寢宮的偏房之內,比蘇文和最爲親近的幾名近侍還要更近,而霍光和金日磾更是隻能住在東廂。
至於劉據這個親兒子兼太子,在封禪期間則與文武百官安排在了行宮之外的別院。
這樣的安排的確有些古怪。
若說與蘇文、霍光和金日磾那些人相比,霍嬗的地位的確要高一些,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繼承了冠軍候爵位的萬戶侯。
但與劉據這個太子相比,劉徹似乎就沒有這麼安排的理由了吧?
難道霍嬗與劉徹的關係能比劉據更親近,地位能比劉據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更高?
而劉徹如此安排,可不只是劉據一人覺得古怪。
就連蘇文、霍光和金日磾心中也同樣疑惑不解,因爲劉徹根本就沒在他們面前透過一絲風,他們自然不敢多嘴去問。
如此進入行宮之後。
劉徹纔在牀榻上坐定,吃了一杯蘇文親手斟的茶潤過嗓子,立刻便又道:
“蘇文,去將安餘巫師召來。”
“諾。”
蘇文應了一聲,連忙放下茶勺前去傳令。
這個名叫安餘的巫師應該算是劉徹的新寵。
他是南越國的巫師,早在之前數年前劉據鎮撫南越國,南越國正式歸附大漢之後,便與一衆南越國巫師來到了長安。
只不過前些年巫師方士的日子並不好過。
先有劉徹因劉據“東萊候神”時的事情於太液池溺殺巫師方士,安餘雖然躲過了那次劫難,但也長久沒有受到劉徹重視,只是暫時養在甘泉宮內。
如此直到去年,劉徹有一次略感小恙,前往甘泉宮養病時,得安餘使用南越國的神秘偏方治癒,如此纔對他一見如故,於是帶回了未央宮時常召入寢殿考教策問。
而且與此前的方士巫師不同。
劉徹與安餘說話的時候,一定要屏退左右,就連蘇文也不允許在場,以至於蘇文都不知道二人究竟談論過些什麼。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自安餘受到劉徹的寵信之後,那些南越巫師的地位也水漲船高,而在那之前便與南越巫師處於對立關係的齊地方士則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冷落與打壓,如今已經極少受到劉徹召見,只能看着安餘與南越巫師不斷受到劉徹的封賞,有時還要承受他們的陷害。
然而許是此前有了李少翁、欒大和公孫卿這些謠棍方士的教訓。
劉徹這回雖然寵信安餘,但卻並未大張旗鼓的將安餘封作將軍,也並未給他配印。
以至於除了劉徹身邊的近侍、宮人、侍衛和極個別較爲親近的臣子,外界還很少有人聽過這個人的名字,甚至根本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
不久之後。
一個身上帶着多處造型奇特的紋身,耳朵也做了穿刺吊着銀質吊環的老者進入殿內,躬身用古怪的口音對劉徹行禮:
“安餘見過陛下。”
“不必多禮。”
劉徹微微頷首,隨即看向蘇文,
“蘇文,你們都先退下吧,朕有事再叫你們,對了,將霍嬗也帶出殿外。”
“諾。”
蘇文自是照辦,只偷偷用餘光瞄了安餘一眼。
大漢奉行孝道,正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愛惜身體亦是孝道的體現,因此除了黥刑之外,絕沒有漢人會在自己身上紋身。
自然也更不會爲了佩戴裝飾去穿刺身體……只憑這一點,安餘在蘇文眼中就已經是一個十足的異類。
另外據蘇文所知。
安餘自稱自己已經活了一百七十歲,曾經還侍奉過南越國的立國國王趙佗。
這件事蘇文倒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
因爲安餘的容貌看起來的確已經很老了,連眉毛都已經全白,並且足有一寸來長,就算沒有一百七十歲,也必定到了耄耋之年。
另外他侍奉過南越國立國國王趙佗的事,也的確得到了南越國巫師和官員的證實。
說起來,趙佗去世時應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7年),那時劉徹已經繼位大統,距今也尚不足四十年,這件事的確不難查證。
值得一提的反倒是這個趙佗。
這個人本是先秦將領,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很快便將目光投向了嶺南百越之地,於命趙佗爲副將率領率軍攻打番禺(廣州)一帶。
結果後來不久秦始皇便去世了,秦二世繼位之後實施暴政,很快便引起陳勝吳廣起義,隨後四方諸侯、豪傑伺機起事,中原徹底陷入戰亂。
於是趙佗也起兵兼併了桂林郡和象郡,以番禺爲都建立了南越國,自稱“南越武王”。
接下來近百年內,南越國時而向大漢臣服,時而離心離德,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在趙佗在世的時候,倒也沒有真正與大漢發生大的衝突。
通過這個時間跨度,便可看出趙佗是個相當長壽的人,否則怎能從秦朝一直活到劉徹這一朝?
事實也的確如此,史料記載,趙佗一共活了一百零四歲。
與那些自稱活了百歲甚至數百歲的方士巫師相比,趙佗這一百零四歲可是實實在在的歲數,他的經歷從小到老都有跡可循,有人可證,一點都做不得假,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長壽。
因此蘇文私自懷疑。
劉徹忽然對安餘如此寵信,興許便與此有關。
畢竟劉徹這些年求仙問鬼,爲的就是一個長生不老,而近些年隨着年紀增長,許多事情越來越力不從心,這個心思也漸漸迫切了起來,急着舉辦封禪大典也是爲了像黃帝一樣乘龍登仙,自此不死不滅。
隨着蘇文等人紛紛退去,寢殿的門牢牢關上。
劉徹方纔對安餘點了點頭,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坐席示意道:
“不必拘謹,坐下吧。”
“謝過陛下。”
安餘又施了一禮,身子有些僵硬的扶着案几,艱難的跽坐在劉徹面前。
他的身體已經有夠老邁,後背也出現了上了年紀的人特有的佝僂,臉上和身上的皮膚亦是十分鬆弛皺巴,看起來黃土已經埋到了鼻樑。
不過劉徹倒並不覺這有什麼問題,畢竟作爲一個已經活了一百七十歲的人,還能有現在的樣子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待安餘坐好之後,劉徹還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方纔壓着聲音開口說道:
“依你所言。”
“英年早逝的人傑子嗣,朕已經選定,也帶來了這裡。”
“請願鬼雄的無字石碑,朕也已經立在了泰山之巔。”
“如今朕再正式的問你一遍,你這借壽延年的祭祀儀式究竟是否屬實,你若膽敢欺騙朕,朕定叫你後悔來到這世上!”
“陛下明鑑,老朽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斷然不敢欺騙陛下!”
安餘連忙又艱難的站起身來,言辭鑿鑿的向劉徹保證,
“陛下應該知道,世間雖有黃帝封禪之後乘龍登仙的傳說,但如今陛下所知的細節,大多出自謠棍方士公孫卿的《札》書。”
“何況黃帝舉行封禪大典的禮儀流程皆已失傳,前有秦朝嬴政封禪不得乘龍登仙,陛下的功績雖遠在秦朝嬴政之上,但封禪所用禮儀流程也未必是對的,極有可能也未必能夠得償所願。”
“如今陛下已經年近花甲,倘若這回封禪不成,恐怕已無更多的機會嘗試,實在不能不多留一條後路。”
“而老朽的借壽延年之法,卻早已得到了充分證實,絕對萬無一失。”
“否則老朽如何能活到一百七十歲,趙佗又如何能夠活到一百零四?”
“陛下大可以放心,只要陛下依老朽所言行事,至少可以爲陛下借得陽壽二十年,倘若老朽所言爲虛,甘願被陛下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