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
聽到這個名字的那一刻,劉據眼中劃過一抹寒光。
在劉據心裡,這個世界有許多人可以被諒解,可以被拯救,無論是有心還是無心。
比如蘇文,比如公孫敬聲,比如韓說……這些人或多或少都與巫蠱之禍有關,並且與自己在歷史上的悲劇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但他們的本質其實不過是隨波逐流,又或是無心之失,抑或是遵從本分。
唯有江充,纔是一手設計巫蠱之禍的主謀!
只因他一人前後就禍害了數萬人,掘了衛子夫的椒房殿,又用一個桐木人偶將自己逼上了不得不起兵造反的不歸路……就這還不算自己起兵之後,在長安城內與劉屈犛血戰五日戰死的那些漢家兒郎。
這纔是真正意義上的亂臣賊子,無論他出於什麼目的,都永遠不值得原諒,儘早除去便儘早少些禍患。
這不光是爲了劉據自己,也是爲了大漢國祚。
毫不誇張的說,只因此一人一事,便已經動搖了大漢國祚的根基,再加上不久之後李廣利兵敗投降,若非劉徹及時下《輪臺詔》表明與民休息之意,同時還尚有手腕把持朝政,距離成爲亡國之君就只差最後一步。
那時劉徹還想成爲名留青史的漢武大帝?
呵呵,劉據覺得他最終只能得到一個“厲”或是“紂”的諡號,成爲漢厲帝或是漢紂帝,揹負數千年罵名,而陪葬茂陵也只會成爲這一朝能臣武將們避之不及的恥辱。
“殿下知道此人?”
趙周自然看不出劉據心中所想,還有些疑惑的問道。
“不知道,也不需知道。”
劉據搖了搖頭,笑道,
“既然如此,我就先進去了,在金馬門等你們,金都尉,咱們先走吧。”
金日磾的“隱身”手段的確厲害,不過那也僅限於不太熟識或是不太關注他的人,而一旦注意到了他,雖然有時也還是會一不留神忽視了他,但卻也沒那麼容易完全忘記了他。
至少回來這一路上,劉據就再也沒有忘記,前面駕車的人是金日磾。
“諾。”
前面駕車的金日磾應了一聲,便駕馭馬車向公車署門內駛去。
如此過了安檢,進入未央宮行至無人處時,他才忽然壓着聲音說道:
“殿下,下官覺得有必要提醒殿下,近日殿下需對這個江充有所防範,務必不要被他抓住過失,避免節外生枝。”
“哦?金都尉對這個江充有所瞭解,知道什麼不爲人知的秘辛?”
劉據有些意外的掀開了車簾。
“下官不知。”
金日磾卻並未回頭,保持着專心駕車的姿態,唯有嘴脣微微蠕動,
“不過江充如今的行爲形同酷吏,酷吏通常以不畏強權取信於陛下,他們檢舉彈劾的人越是位高權重,越是成了人人憎恨的孤臣,便越得陛下信任,越受陛下重用。”
“下官提醒殿下,是不希望殿下成爲此人的墊腳石。”
“另外,陛下將此人封作繡衣直指的時間頗爲微妙,正好在殿下自朝鮮半島返回覆命之前。”
“以下官對陛下的瞭解,陛下素來有的放矢,如今此舉雖有整治貴戚朝臣的心思,但這些貴戚朝臣依靠廷尉的酷吏便夠了,不需特意再設立一個繡衣直指,因此這回針對的絕對不只是他們……”
“言盡於此,殿下應該明白下官的意思了吧?”
“……”
劉據聞言微微頷首,
“多謝金都尉提醒,此事我心中有數了。”
不得不承認,金日磾的城府比他想象的還要深了許多,也就是他爲人比較低調,也不會輕易越俎代庖,否則將此行的趙周、倪寬、韓說、楊僕、李季等人統統拿捏在手心之中也不在話下。
甚至如果讓他去參與處理自己私自出海的事的話,常融可能根本就不用“被”落海,就能夠完美解決泄密的隱患。
說起來,這回回來如何向劉徹覆命,便是金日磾與他們一道商議的。
說不定這些傢伙早已被金日磾拿捏的服服帖帖,不得不老老實實的配合他“欺君”呢……
若是如此,應該已經沒有太大問題了吧?
“殿下不必感謝下官,下官之所以提醒殿下,不過只是爲了避免因此生出岔子,暴露陛下不必知道的事情罷了。”
金日磾的聲音依舊很輕,語氣也極爲平淡,
“下官忠心的始終只有陛下一人,今日之後,下官便不會與殿下再有任何瓜葛,殿下也不必將下官放在心上。”
“好。”
劉據痛快的答應了下來。
和這樣的人共事真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配得上“君子之交”四字,若劉據處於劉徹的位子,肯定也會選他做顧命大臣。
甚至就連自己那個霍光表哥與他比較起來,都顯得有些黯淡無光。
不過霍光現在應該也對真實實力有所藏拙,當然也不排除還未正式成長起來的可能……
還是先考慮江充的事吧。
金日磾的提醒的確不無道理,說不定江充就是劉徹故意提拔起來用於敲打和制衡自己的,歷史上這個便宜父皇的御人之道,就有不少手段是以“養蠱”爲主,此前齊王劉閎和賜予劉閎的逐慕苑也有着明顯的“養蠱”痕跡。
而在江充這件事上,劉徹顯然最終是被自己養出來的“蠱”給反噬了,一不小心就養出來一個巫蠱之禍。
不過若是如此,倒也說明了一件事。
劉徹暫時應該沒有在朝鮮半島和倭國的事情上動真格的想法,否則也就沒必要“養蠱”了吧?
然而劉徹應該想不到,這回劉據並不打算順從他的想法,老老實實的和江充待在蠆盆裡面像鬥蛐蛐一樣給他觀看。
更不會像之前與劉閎一樣相安無事的和平相處,甚至還會友愛互相。
父皇想養蠱,想看蠱物相爭?
恭喜父皇,你成功了。
這回你將得到一隻天下至毒的“金蠶蠱”!
……
金日磾駕馭着劉據的駕五馬車在金馬門前停下。
劉據從車上跳下來,立刻有中廄監的官員走上前來接管馬匹與馬車。
其中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官員看向劉據時臉上始終掛着姨媽般的笑容,忙前忙後顯得頗爲殷切,不過感覺上卻又不像是討好,而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熱情。
劉據此前上早朝的時候,就曾見過這名官員幾次。
那時此人就是這副模樣,雖然除了見禮之外沒說過什麼多餘的話,但總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熱情與親近。
“你叫什麼名字?”
這回劉據尚有空閒,於是便順勢問了一句。
“回殿下的話,下官姓蘇名武,字子卿,家父蘇建現任代郡郡守,此前家父隨衛大將軍征戰匈奴,因與匈奴激戰時全軍覆沒,逃回之後險被斬首,承蒙衛大將軍不專權濫殺,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蘇武連忙躬身答道,
“家父時常教導下官,他的性命是衛大將軍給的,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
金日磾聞言瞟了蘇武一眼,似是對他這樣的回答有些微詞,不過也並未多說什麼。
反倒是劉據立刻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這個三十歲上下的大哥:
“你居然就是牧羊的蘇武?”
“欸?”
蘇武一愣,
“殿下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下官此生從未牧過羊,只在家中養過幾條狗,如今倒是較爲擅長養馬。”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養馬和牧羊都是觸類旁通的嘛。”
劉據自知失言,卻一點都不覺得尷尬,只是笑呵呵的道,
“不過以你的能力與忠心,在中廄監養馬實在是有些屈才了,回頭有時間去我那博望苑坐坐,與我說說你有什麼特長,我定向我父皇舉薦你在更有用的地方爲國效力!”
“呃,這……”
蘇武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接住這話。
真談不上什麼受寵若驚,他只覺得劉據有點奇怪,說不上來的奇怪。
“?”
金日磾則詫異的看向劉據。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怎麼就養馬和牧羊觸類旁通了?
如何連人家名字都才知道就看出了人家的能力和忠心,還拍着胸膛表示要向陛下舉薦這個人?
莫不是聽聞此人的父親與衛大將軍有那層救命之恩,便將其視作了自己人,打算將其培養成安插在朝中的親信黨羽?
這未免也太草率了些吧?
就在這時。
“見過殿下。”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已經親口殺死了“蘇六”的蘇文。
如此快步來到近前,蘇文低垂着目光躬身道:
“殿下,陛下命老奴前來傳話,陛下今日不見殿下。”
“只召趙周、倪寬、韓說、金日磾、李季等人進宮覲見,請殿下先回博望苑將自己的屁股擦乾淨再來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