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收到劉徹的詔命時,衛子夫也同樣陷入了沉默。
她尚且不知發生了什麼,爲何劉徹此前將這件事交給了她處置,今日又忽然插起手來,這不符合劉徹的行事風格。
而且她也心知自己那“李代桃僵”的處置方式並無問題,足以將影響徹底消除。
因此正常情況下,就算與劉徹的心思略有出入,他也一定會選擇默許,而不是親自下達詔命處置……
事已至此。
衛子夫知道,義妁註定是保不住了,神仙來了也不行。
“來人,將義妁召來見吾。”
如此沉默了良久,衛子夫終是嘆了口氣,聲音低沉道。
片刻之後,一襲宮裝的義妁進入殿內,躬身對衛子夫施禮:
“奴婢拂塵,見過皇后殿下。”
聽到這個聲音,衛子夫方纔想起,她昨日已經給義妁改了名字,今後在宮中義妁就叫拂塵,只是椒房殿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宮人。
拂塵,有拂去舊塵,改頭換面之意。
也是衛子夫當時看到前些日子用來追打劉據的拂子,臨時起意給義妁賜的名字。
“不必多禮,自此刻起,你還是叫回義妁吧……”
衛子夫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看得出來,義妁如今的狀態也並不好,僅僅一天過去,面色已是蒼白了不少,眼中也沒有了以前的生氣。
她心裡也清楚,義妁不是適應不了宮裡的生活,此前身爲女醫,她時常要在宮中居住數月,貼身照料需要保胎或產後護理的嬪妃,那時的她雖然始終謹小慎微,但絕不是這個樣子。
現在的義妁,好像忽然丟了魂。
至於這個魂是什麼,衛子夫心中也同樣有數——方技。
昨日她將義妁召進宮來了解情況時,便已全面瞭解了義妁的心意。
這個女醫只醉心於方技,不婚不子是爲了不分散精力與時間鑽研方技,偷尸解剖也是爲了精進方技,方技就是支撐她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的魂。
而衛子夫此前既然決定“世上再無義妁”,義妁自然便不能再回太醫署,也不能繼續鑽研方技,今後必須以拂塵的宮人身份隱於椒房殿內,否則一旦被人認出來,照樣會引來一些閒言碎語,傳揚出去還是會造成一些負面影響。
衛子夫很早以前就喜歡這個姑娘,得知她的心意之後,喜歡的同時又多了幾分敬重與同情。
但在劉據和義妁之間,她只能選一個。
而這對她來說就是一道單選題,唯有劉據一個選項!
因此她決定對義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她希望義妁甘心配合她的計劃,這是她可以想到的對每一個人都有利的結果,否則就算她再喜歡這個姑娘,也只能親手將她送上絞刑架。
但令衛子夫沒有想到的是。
她纔剛開口,還完全沒有說到重點的時候。
義妁就立刻表明了死志。
此時衛子夫才終於知道,義妁早就已經報了死志,寧願自盡也不希望給劉據帶來任何麻煩。
此前京兆尹上門拿人的時候,若非劉據阻攔勸說,她便已經自覺了結了自己。
而現在也是一樣,如果衛子夫需要她去死,如果這樣能夠消除因自己帶來的對劉據的負面影響,她也同樣不會有任何怨言,隨時隨地可以甘心赴死。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義妁表現的很坦然,語氣中還有一些對劉據愧疚。
這讓衛子夫更加喜歡這個女醫……因此“李代桃僵”的計劃才正式實施了下去,義妁也變成了椒房殿的“拂塵”。
可是現在。
她卻要再親口告訴義妁,“李代桃僵”的計劃不能做數了,義妁必須接受公開行刑,這讓她情何以堪?
“義妁……明白了。”
聽了衛子夫那如同啞謎一般的話,又看到衛子夫眼神中的爲難與不忍,義妁已經明白了話中的含義,輕輕的跪在地上,咧開嘴露出釋然的微笑,
“義妁自己做的事情,本就該自行承受後果。”
“皇后殿下與太子殿下皆是心懷仁德之人,此前極力呵護義妁,已是仁至義盡,義妁受寵若驚,這番恩情永遠不敢忘卻,唯有來生再化作牛馬報答。”
“只是尚需請殿下明示,義妁是該自盡,還是等候發落?”
衛子夫沉沉的嘆了口氣,聲音都隨之有些酸澀:
“廷尉的人稍候便要來了……義妁,你若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可以託付給吾,吾定會替你完成。”
義妁沉吟了片刻,終是說道:
“可否請殿下轉告太子,義妁雖沒有福分不能拜太子爲師,但請太子此生務必收一個生徒,若實在不肯收徒,也請太子將所知的方技編撰成冊傳於後人,不可失傳於世。”
“據兒的方技?”
聽到這話,倒讓衛子夫心中泛起了疑惑。
劉徹雖然對此事早已心中有數,但衛子夫的的確確還是頭一回聽說劉據懂得方技,實在有些意外。
“義妁的方技只可救千人,太子的方技卻可救蒼生。”
義妁恭恭敬敬的向衛子夫磕了一個頭,語氣極爲鄭重的道,
“請殿下莫因方技被視爲賤業,便對太子另眼相看。”
“太子胸中裝的是蒼生萬民,義妁相信太子終有一日會爲方技正名,也終有一日會成爲千古流芳的明君,只是義妁永遠也不能親眼看見了。”正說着話的時候。
一命宮人快步走了進來,低聲報道:
“殿下,廷尉的人來了……”
“義妁去了,再謝殿下。”
義妁聞言最後向衛子夫叩首,站起身來坦然向外走去。
衛子夫身子一顫,快步跟了出去,大聲對殿門外候着的廷尉官吏喝道:
“你們回去告訴趙禹,廷尉要斷案便好生斷案,是生是死吾不會干涉,可若義妁在詔獄遭到拷打侮辱,休怪吾日後不好說話!”
……
日子一天天過去。
劉據卻始終被軟禁在博望苑內,依靠衛伉出去打探消息,什麼都做不了。
自得知義妁被廷尉投入中都官獄、任何人不得探視的消息之後。
時隔數日,衛伉又帶回了一個更加糟糕的消息:
“殿下,廷尉今日貼出了佈告,義妁因毀屍辱屍之罪,被廷尉判處絞刑,定於下月初二在緊鄰中都官獄的西市當衆行刑……”
往常有許多死囚,都要等到秋殺冬肅再集中處刑,還能多一些緩衝的時間。
但現在正值秋殺時節,判決與處刑的時間間隔短了不少。
“下月初二?”
劉據聞言心臟被狠狠的揪了一下。
如今距離下月初二已經不足一月,莫說他現在被軟禁什麼都做不了,就算沒被軟禁,也很難對抗劉徹的旨意……
“唉……”
一旁的郭振與季平亦是惋惜的搖頭嘆息。
義妁在博望苑做了這麼長時間侍醫,平日雖然不怎麼喜歡湊熱鬧,但恬靜溫柔的性格,再加上有時也會出手爲府上的人治療一些小病,自然讓她有着不錯的人緣。
如今得知義妁命不久矣,他們這心裡也是有些堵得慌。
正說話之際。
“殿下,老朽查到了,此書或許可以爲義妁辯駁!”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門都不敲就快步走了進來,手中捧着幾卷簡牘邊走邊喊,
“《黃帝內經》中有一靈樞篇,其中有如此記載,曰:‘其死,可解剖而視之,其髒之堅脆,腑之大小,皆有大數。’!”
“這句話便可以證明,解剖亦是精進方技的手段之一,因此義妁所爲並非毀屍辱屍之主觀。”
“若能辯證此事,義妁就算有罪,應該也罪不至死……”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同樣住在後院的太子少傅董仲舒,得知義妁的事之後,他雖看似沒有什麼表示,但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找出解救義妁的辦法。
“董公,廷尉斷案不以《黃帝內經》爲準,若有奇案,也是以春秋決獄。”
劉據無奈的對老董頭道。
他很感謝老董頭能夠在這個時候幫助義妁,可是處置義妁是劉徹的旨意,這根本不是辯經能夠解決的問題,何況廷尉全是酷吏,是隻聽劉徹命令的白手套,根本就不會有人給老董頭辯經的機會。
甚至老董頭若是鬧得過頭了,恐怕連自己也要搭進去。
“專案便需專斷,怎可一概引春秋經義斷決,簡直糊塗至極,這究竟是誰定的規矩?”
老董頭也是個倔脾氣,當即梗着脖子無能叫嚷。
“……”
衆人一齊側目看向老董頭,沒有人接茬。
老董頭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
“都怪老朽,老朽真是糊塗至極,當初怎會提出如此糊塗的主張……”
就在這時。
“報,殿下!”
門外傳來一聲報道,
“龍頟候之女韓凌在府外求見!”
“你說誰?”
劉據還以爲自己耳瘸聽錯了,龍頟候的女兒韓凌不是劉徹這回強行要他迎娶的未婚妻麼?
雖然西漢尚且沒有女兒家不得拋頭露面的規矩,但成婚之前韓凌主動找上門來,似乎也不怎麼合規矩吧?
不過看衛伉此前提供的情報,這姑娘本就不是什麼守規矩的主兒。
正如此想着。
董仲舒已經出言勸誡:
“請殿下回絕,男女成婚之前見面,恐怕沖喜不吉,妨礙夫妻感情。”
劉據倒不在意這個說法,只是現在也沒任何心情,當即對報信的太子中盾擺了擺手:
“回絕了她吧。”
“此人說有要事與殿下商議,與義妁相關。”
那太子中盾隨即又補充了一句。